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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失与有意墙
“这边的事,就交给你了。”
天空将明未明。卫璇一步步踩在雪地里,开口时,在空气中喝出一道雾气。
“云夙虽说了会派人看管,但此人心思难测,翻云覆雨。他的话,信一半都嫌多。工坊和那批料子,不能再有闪失。”
“知道。”卫竹道。
一阵凛冽的寒风在此时呼啸着卷过空荡的街面,吹得卫璇厚重的斗篷都猎猎作响,发丝拂过她冰凉的脸颊。
她下意识地拢紧衣领,目光落在卫竹身上。
他依旧只穿着那身看似单薄的玄色劲装,领口甚至微微敞着,露出小半截线条利落的锁骨,仿佛对这刺骨的寒冷毫无所觉。
卫璇光看着就觉得冷,问:“你不冷吗?”
卫竹道:“不冷。”
卫璇显然不信,在他锁骨周围一摸,预想中的冰凉并未传来。触手所及,竟是一片温热,甚至还有些灼人。
那热度透过指尖的皮肤传来,扎实而稳定。
卫璇收回了手,指尖蜷缩进掌心,“哦”了一声。
果然习武之人,气血旺盛。
她暗自嘀咕。正要转身登上马车,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他,眼底带着一丝探究:
“说起来,上回苏氏起火那夜,你在哪里?平日里我在宫中,你也不便跟随,总不会日日都在侯府那方院子里练功吧?”
她本随口一问。
卫竹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半晌才避重就轻道:“我自有去处。”
卫璇挑了挑眉。
这小子,有事情瞒着她啊。
她道:“我进宫了。有事,老方法联络。”
说完,她不再停留,扶着云袖的手,弯腰钻入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卫竹站在原地,直到马车启动,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卫璇回到司记司时,大家差不多已经开始忙活起来。天也渐渐变得明亮。
推开值房的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间凛冽的空气形成对比。
炭盆早已被提前到来的小宫女点燃,散发出令人松懈的暖意。
她解下沾了雪沫的斗篷,刚在书案前坐定,准备理一理因告假而积压的事务。
摸约整理了半个时辰,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卫姐姐!”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门边探了进来。
卫璇看过去,也应了一声:“婉婉。”
冯婉见到卫璇,眼睛亮得很,小跑着进来。
“你可算回来了!你不在这几日,我可真是手忙脚乱!”
卫璇问:“怎么了,张司记说你了?”
冯婉道:“张司记倒是没多说什么,可我自己心里没底呀!生怕哪里做错了,给你惹麻烦。”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油纸包,塞到卫璇手里,兴奋道:
“快,卫姐姐,尝尝这个!我娘家人昨儿个悄悄送来的,说是南边新来的蜜渍梅子,可难得了!我特意给你留的!”
卫璇看着掌心那包蜜饯,拆开油纸,拈起一颗深琥珀色的梅子放入口中。
酸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喉咙的干涩与精神的倦怠。
卫璇赞道:“很甜。谢谢你。”
冯婉立刻笑开了花,比自己吃了还开心:“对吧对吧!我就知道卫姐姐你会喜欢!”
她挨着卫璇的桌角坐下,晃着腿,开始叽叽喳喳地汇报工作:
“卫姐姐你放心,你交代的那些文书,我都按顺序整理好了,放在你左手边第二个抽屉里。张司记前天问起乙字库三排的年录校对,我按照你之前教我的法子核对了一遍,标注了几处存疑的地方,都写在旁边的签子上了……”
她事无巨细地说着,虽然琐碎,但条理清晰,显然是用了心。
卫璇听着,点着头。
有冯婉在,她离宫这几日,司记司这边至少没出什么大的纰漏。
“哦,还有还有,”冯婉忽然想起什么,皱了皱鼻子,道,“李姐姐那边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前儿个张司记把一部分需要勘误的旧档分派给了她,我瞧她这两日都忙到很晚,昨日我去跟她说话,她只‘嗯’了一声,都没抬眼瞧我……”
冯婉的语气里带着点小委屈。
卫璇闻言,目光微动。她咽下口中最后一点酸甜的余味,用帕子擦了擦手,对冯婉温和道:“做得很好,真是辛苦你了。”
冯婉立马道:“卫姐姐你才辛苦呢!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要是还有啥要跑腿的,尽管叫我!”
这时,门外传来平稳的脚步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收敛了神色,坐直了身体。
李知微走了进来。
卫璇以前只当自己还算自律,可每一次看李知微,都感慨人外有人。
她就像一卷被最严苛标准装订起来的典籍,从发髻的弧度到官服的每一条褶皱,都透着一股规整与清冷。
见她径直走向自己的书案,卫璇思忖片刻,还是主动开了口,语气平和:
“李姑娘,听闻张司记将部分旧档勘误交给了你。我前几日告假,耽搁了进度,若有需要复核或誊抄之处,尽可交予我来做。”
李知微整理书册的动作未停,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没听见。
卫璇并不气馁,继续道:“我知你治学严谨,那些前朝文选的手稿注解更是耗费心血。后续的勘误核对,我必会加倍仔细,你若信不过我,完成后的初稿可先交由你过目。”
她又承诺道:“我会尽力做好。若因此出了任何差池,责任由我一人向张司记承担。”
凡事没有绝对。所以她极少说如此绝对的话,此刻说出,便是表明会做到万无一失。
空气凝滞了片刻。李知微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眼。
那目光清凌凌的,感觉被她看过的人都得结冰。
“不必。”
她只吐出这两个字,仿佛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说完,她便重新低下头,专注于自己面前的书册,将卫璇所有示好的言辞与姿态,都隔绝在了她那方寂静而冰冷的世界之外。
卫璇看她这个态度,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她不再试图沟通,也低头开始处理自己案头的文书。
冯婉担心卫璇心里不高兴,悄悄在桌下伸过手,轻轻捏了捏卫璇放在膝上的手背。
那动作又快又轻。
卫璇不知道冯婉为什么突然掐她。
侧头看她,对上冯婉那双写满“别跟她一般见识”和“我站你这边”的圆眼睛。
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安慰自己。
卫璇她笑了笑,表示没事。
冯婉见她这副模样,这才放下心来去做自己的事了。
值房内,只剩下翻动书页和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
直到卫璇终于将最后一份积压的文书录副完毕,脖颈因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
她放下笔,轻轻揉了揉后颈,准备将桌上那叠刚完成的录副本抱去归档。
她抱起那摞分量不轻的文书和录副本,高度几乎挡住了她下巴以下的视线。
司记司的值房本就堆满了书架卷宗,过道相对狭窄。
她小心地侧身,打算沿着书架与书案之间的主通道走向库房方向。
她经过一个书架转角时,一声闷响。
“砰!”
她抱着的文书最上方几本因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滑落,“哗啦”散在地上。
而她自己也因反作用力向后踉跄了半步,怀里的文书歪斜,险些全部脱手。
她稳住身形,定睛看去,心一沉。
李知微被她撞得跌坐在地,一手撑着地面,眉头因吃痛而紧蹙。她手中的纸张散了一地。
“怎么了怎么了?”冯婉听到动静,也赶忙跑过来,看到满地狼藉,吓了一跳。
卫璇立刻将怀中剩余的文书小心放在旁边的空处,上前一步,伸手欲扶:
“李姑娘,实在对不住!你可有伤着?”
李知微用力挥开了她的手,瞪了她一眼,随即低头去寻那几页散落的笔记。
卫璇和冯婉立马想弯腰想去帮忙拾捡。
然而,满地几乎长得一样的文书和笔记,卫璇拾捡的目光下意识地就落在了一页比较特殊的纸上。
她的眼力极佳,虽只一瞥,但那纸上的只言片语已瞬间映入眼帘:
君生何早我何迟,……。
什么什么难续今生半日缘;
寥寥数语,情意宛转。
卫璇意识到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迅速移开视线,直起身。
然而已经晚了。
李知微显然也注意到了那纸张正展开朝上,更看到了卫璇那一瞬间凝滞的目光。
她的脸颊在刹那间血色尽褪,随即又涌上一股羞愤潮红。
她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将那张纸连同其他几页一起抓起,看也不看便胡乱折迭,死死攥在手中。
“卫璇!”她再开口时,声音失去了之前的冰冷,带着一丝颤抖和尖锐,“你……!”
卫璇是头一次看到她如此失态。心中叹息,知道这次隔阂更深了。
她顶着李知微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再次郑重道歉:“李姑娘,真的很抱歉。今日之事,皆是我之过。你若有任何不适,我即刻送你去尚药局请女医诊视……”
“不必!”李知微厉声打断她,将那张攥得皱巴巴的纸紧紧按在胸前。
她死死盯着卫璇,一字一句从齿缝里挤出来:“卫掌记还是先管好自己吧!宫中行走,光靠运气和眼力好,恐怕走不长远!”
说完,紧握着那几张纸,冲出了值房。
冯婉目瞪口呆,小声问:“卫姐姐,她怎么了?好像比刚才还生气……”
卫璇看着李知微消失的方向,揉了揉眉心。
她大概能猜到原因,却无法宣之于口。
“没事。”她摇摇头,对冯婉道,“帮我把这里收拾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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