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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役远役
“我家的!”李小白手罩在小孩后脖颈,微一用力推出来,“毛豆,给你芳伯行个贺岁礼。”
腿脚趔趄出来,小孩本羞怯抠手。
闻听是贺岁,他浓眉飞扬,大眼放光,倒头就跪拜。
“芳伯岁岁吉利,百事顺心!”
莫大芳还在迟疑看那孩子,眨眼间,结结实实受下三个头。
“你侄子?还是外甥?”
他躬身捞起地上健壮的小身板,怎么都看不出他俩哪里像。
“这我儿子!”李小白接过小孩,托起他臀部侧身竖抱,“来,毛豆,叫声爹听听。”
名叫毛豆的小孩丝毫没有不情愿,脆生生的大喊道:“爹!”
“看见没,我儿子!头都磕了,给你贺岁呢,赶紧拿钱呀!六岁。”
迟慢的摸进里袋,莫大芳怀疑这小子在坑他,“你一个光棍汉,哪来的儿子?”
“眼看进二月,还贺哪门子岁?你小子没安好心!”
“莫大芳!头都磕了,不认账啊?”李小白昂着脖子,“少废话,给你贺岁了就该掏随年钱!不满意?再给你磕一个……”
眼看他就要放毛豆下来,莫大芳利落掏出早摸到的铜板,“呀呀呀!行了!六岁是吧!来,六个随年钱拿好。”
“这还差不多……”李小白抢过六个钱,自己装进兜里,“爹帮你收着,你大柱叔回来,爹带你去买肉包子!”
“谢谢爹!”
莫大芳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眼神在毛豆笑脸一带而过,“李小白,你脸皮子是越来越厚了!”
“说说吧,大柱去哪儿了?”
“给人送炭去了……”他瞧了眼天色,“估摸也快回来了。”
正说到王大柱去了哪里送炭、走了多久,一串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
“哞……”声中,黄牛甩着尾巴过来,炭黑的车架上坐的汉子怪叫着跳下来,大呼道:“莫大芳!哎呦!还真是你!”
来人咧开的嘴里少一颗门牙,不是王大柱是谁!
久别重逢的三人聚在一起,聊兴大起,相携去了隔壁酒肆摊。
两辆牛车拴在门外,一车空一车满炭,坐在门口正好看顾。
李小白抱着毛豆在怀里,夹一筷子烹肉喂小孩嘴里。
莫大芳端碗倒酒,递到王大柱手前,“他这儿子哪儿来的?”
接下那碗酒,王大柱嗅了一口酒香回话:“小白娶了个媳妇儿,亡夫的……”
“又不是亲生,整天宝贝的跟什么似的,活像八辈子没生过儿子。”
“你管我亲不亲生!”李小白把毛豆放边上凳子,让他自己吃。
又用嫌弃的眼神扫过王大柱,“我养大就是我儿子,以后跟我姓,将来生了崽子就是我孙子,是我老李家的人丁。”
说罢,手指勾了勾毛豆小下巴,“儿子,以后给你娶媳妇儿,孝敬老子不?”
毛豆嘴里啃肉,眼神坚定,鼓着嘴巴斩钉截铁喊道:“孝敬爹!……咳……咳咳……”
“慢点。”李小白顺了顺小孩后背,给他喂了一口肉汤,抚掉桌上喷出来的肉渣,瞥了眼王大柱,“你就慢慢酸吧!”
“我酸?”王大柱不屑的随口说道:“赶明儿,我也娶个媳妇,生他十个八个娃,你看我酸不酸!”
“嘁……你当娶媳妇生娃是挖坑种树呢?说有就有……”
两人斗了片刻嘴,莫大芳说起昨天遇见王二柱的事情,询问王二柱怎进了军府。
王大柱如此这般一说,他才知道,自去郡治城后发生了许多事儿。
他们烧出的炭是黑炭,几次出窑都不是无烟的白炭。
虽如些,也便拉出去卖了,一斤二文钱,一窑烧制200石右左,全部卖出有四十两多。
王队正升任校尉后,在军府大小也算个人物,把他们的炭送入了军府匠作营。
匠作营冬日清闲,可一个窑也供不上,他们又多挖了一个。
军府送炭多是王二柱去。
某次,恰逢战马牙槽脓肿,嘴里衔铁压到肿处,马匹吃痛失控,冲向王二柱驾的炭车。
眼看拉车的牛受惊,他冲上去,冒险勒住缰绳,谁知那马受到口衔压迫,剧痛下更疯。
疯马拖着王二柱狂奔,眼看就要撞到牛车,他重拳击在马颈侧的血管上。
两拳下去,那马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这事儿在军府引起轩然大波,军府头领周郎将惜才,邀他入了军府成为府军。
去年洪灾摧毁三个县,百姓流离失所,有大量灾民落草为寇,在冬日拦路抢劫。
匪患四处爆发,军府派遣府军剿匪。
王二柱在剿匪中连斩十数人,还擒获匪首,短短一个月晋升副队正,再升队正。
王大柱举碗,又说起弟弟去边关的事情,“二弟入军府后,在近郊西府附近分得一百亩地,眼看好日子来了,他却一根筋要去边关镇戍!”
“这一走,要一年才能回来……”
莫大芳灌一口酒,感慨道:“二柱兄弟是个有主意的,你呀……拦不住,就随他去吧。”
“可不是咋地,老爷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还是那么去了边关。”
三人聊着聊着,话题回到无烟炭烧制失败一事。
莫大芳听他们烧制过程,找不出问题在何处,打算明日去一趟亲眼看看。
李小白分神盯着门外的炭车,“二柱打军府传来消息,平阳郡将有大动作,我们烧炭也少了。军府那边的路子扎眼,也不敢再送。”
“往常一窑炭出来便有去处,现在不给匠作营送,这炭……难卖的很。”
莫大芳感觉这话不对劲儿,“什么大动作?连炭也不敢烧了?”
这事儿王大柱最是清楚,他左右一瞟,见酒肆摊无人注意他们,这才压低声儿说道:“下月起,要严查户籍,查完啊……要驱商户们赴边关服远役。”
“远役!”莫大芳身子往前凑了凑,“边关要起战事?”
“非战事呐……”
“无战事为何要征远役?”
“听说官府造了个厉害物!”王大柱一脸神秘透露,“那东西水火不侵,坚硬如石,官府要用它筑造边城,所以大量抽调商户远役。”
“若商户不够,下一步,必要落到农户头上……”
“这……”莫大芳呼吸骤紧,嗓子眼儿发干,“那厉害物没个名字?”
李小白看不惯王大柱卖关子,直接说道:“怎么没有,人叫它水泥!”
端碗的手一抖,莫大芳脑袋“嗡”的一声变的空白,酒肆摊里的嘈杂也在耳朵里远去。
他怔怔的望着碗里的浊酒,半天回不过神来,抖出的酒水顺手腕流进袖子,也感觉不到。
水泥呀……原来这源头还在他这里。
这么久没有消息,一来震的人心惊……
官府一个决策,百姓被迫远离家乡亲人,千里服役,且能不能回来还是两说。
利在千秋的东西,在当代却不见得是个好事,不单劳财还伤民。
果真是“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肩膀遭到重拍,莫大芳恍然抬头,王大柱不解的问:“大芳,你这是魔怔啥呢?叫你好几句不理人?”
“就是,好端端的,咋失魂落魄了?健忘症犯了?”李小白摸了把莫大芳额头,又进前想扒他眼皮。
挥去那只要扒眼皮的手,莫大芳嘴角嗫嚅,“想到一些事儿……”
他想到给出水泥配方的初衷,眉头紧锁问道:“水泥那般厉害,官府为何不去修河道,反而着急修边关城墙?”
“哟!你不知道?”李小白放下手臂,“最近征的春役,不就是用水泥去修河道大坝……去年以工代赈的时日,西山凿石就是为了做水泥。”
莫大芳只知春役,不晓得里头还有这些事儿,“你们消息真是灵通!”
“托王二兄弟福。军府里调兵遣将的,哪里有动静都需人手镇着,这不,府军调配去处,消息不就传出来了。”
这又是远役又是春役,三人唏嘘不已。
几碗浊酒下肚,还在叹息,同酒肆摊里有人询问门外那炭车,李小白忙起身跑过去。
那头一番交谈,价格谈妥,便要跟着去送炭上门。
看晌午的日头也落了下去,莫大芳提出告辞。
与其他二人相约明日碰头地点时,他心念一动,选了个僻静位置,就此分别。
脚踏晚霞归家时,张品良来了,在右厢房收拾铺盖。
自今日起他住在这里,每日学做豆腐,准备铺子的交接。
莫老大父子帮着把杂物腾出来,搭了一张床,垫满干燥的稻草。
“春寒料峭,吃过饭把炉子搬进来,也好取暖。”搬开瘸腿凳子,莫大芳搓了搓手,感到太冷。
张品良没有拒绝,晚上若不生火,的确难熬。
他搬开窗户前的破架子,扯出排烟口的烂布,“莫兄弟有心了,这几日真要麻烦你们。”
“看你说的,这里就是你家,万勿见外……”
……
夜色深沉处,宵禁的鼓声彻响家家户户。
因张品良的到来,莫老二唉声叹气的睡不着,打心底不愿回乡。
莫老爹呵斥他睡觉,“想入市籍,想都别想!”
嘟嘟囔囔的不满在黑暗中传进耳,莫老爹猛的坐起来,扬手又要揍二儿子。
莫大芳长叹一气,“爹,别动气……咱这乡不仅要回,还需快些……”
“老三!回乡倒是有什么好!”莫老二本不畅快的心,更是难受,怎就没人跟他一条心。
“我今日听了个消息……”莫大芳把远役的事儿一说,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片刻,莫老爹也忍不住长叹气,“户籍严查,一旦发现经商,商户的名头坐实了,远役必是跑不掉……”
“不成,赶紧回乡!咱是灾民,官府便是征徭役,这两年也征不到咱头上,回乡最稳妥。老二你把心给我收干净喽,再嚷嚷不回,打折你的腿!”
“听见没!”
“喔……晓得了……”不情愿的应着,莫老二翻了个身,含糊不清的嘀咕着什么,后来没再开口。
不久,屋里鼾声渐起,暗地里似有若无的一声惆怅息在鼾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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