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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归故里(二)
婆婆迅速扶住我,用符布接住了我吐出的血。她的手一碰到我,不适立刻就缓解了。
是婆婆的念。
婆婆是先天念能力者,但她选择了一条极其罕见的路。
她从不执着于纯粹的能力开发,而是将念力与炼金术融合,调配出各种药剂。再加上能以听诊之术预言未至之事,婆婆在长老会有着极高的话语权。据说她的秘药曾让一位以人体炸弹著称的长老起死回生,连莲子小姐都曾受过她的点拨。除了自己的学生,婆婆从不外传技艺,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实力。
“你打算怎么办?”她将一小支药剂兑在水里让我喝下。
“就这样吧,做我该做的事。”我并不想给以后一个万无一失的保证,我不喜欢“永远”这个词,未来总是变化莫测,正因如此,生活才不会像一潭死水。
婆婆没说话,算是默认了我的回答。她审视我许久,才开口。
“那你别再种花了,辛西娅可没时间替你照顾。”
我不吭声,起身整理袍子,把燃尽的灰封入陶罐中。
“碍手碍脚。”她用手杖敲了敲地板,“接下来一周你可以不用来了。”
婆婆难得放我这么长的假,孩子们又都去教会鉴赏室看电影了,我便一个人四处走动。十几年了,这里变得让我有些陌生。记忆里那些可以偷偷去外围的巷道和洞口大多都被封死,有些地方甚至派了专人值守。我走过一片荒草地,过去孩子们总聚在这里,我偶尔也会向友谊献媚,参加一些无聊的小游戏。如今草长得更高了,甚至还有藤蔓,我站在边缘踟蹰了一下,踩了进去,刚走几步,脚就踢到了什么。
我扒开杂草,是块旧石板,它居然还在。上面满是涂鸦与乱七八糟的刻痕,我蹲下身抚摸那些刻痕,有些早已被磨平,有些还依稀能辨出字样。
最醒目的位置刻着:Sarasa is here.
那些属于过去的嬉笑从土里爬出来,拽住我的脚踝,我几乎能听见孩子们玩闹时的笑声。
那个叫萨拉萨的孩子,我们都会记得的。
蹲得太久,眩晕感随着起身的动作愈演愈烈,草地在摇晃,我扶着膝盖,努力稳住自己。草籽粘在裙边,我低头去拂,动作忽然变得很慢,汗水从唇角滑落,滴在石板上。
好美啊——是血。
某种意义上,鲜血和鲜花有着惊人的相似,它们都极易枯萎变质。我再次俯下身,想抹去那滴血渍,却发现它已经渗入石缝。就在这时,我注意到石板边缘有一个小小的衔尾蛇符号,旁边是K.S.(来自流星街的孩子)。我刻得太浅了,后来库洛洛又照着我的痕迹加深了一遍。这其实是我们在鉴赏室的画册里看到的符号,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我们为什么喜欢它了。是因为它象征着永恒吗?
永远不死,永远重复,也永远孤独。
地面上那些深红色的花似乎是从我体内开出的,我盯着它们,仿佛从这片血色之中找回了自己失去的东西。然后,我用脚拨动草叶,将它们盖住。
我发现我不再喜欢冬天了。
婆婆为我安排了新的任务,我休息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忙长老会的事。而我,从学生兼职到秘书,帮她整理旧卷宗,翻译古籍,整理孩子们的档案。
为了给流星街储备新的血液,长老会为所有孩子做过登记,以便筛选有天赋的人进行念能力测试。有时候婆婆会委派我去阁楼为长老们调配安神药或是绘制护符。都是些细碎的工作,不太废体力,我还能完成,只要不站太久就行。
婆婆不忙的时候,会把我丢给立佐尔神父跑腿。他有各种大大小小的事安排给我,校对注解,抄写箴言,又或是在礼拜前打扫讲坛……
之前我和婆婆在长老会图书室研究古籍,立佐尔来找婆婆谈话,彼时我正伏案阅读。谈话进行到一半时,他突然停下,眯着眼看了我好一会,然后问:“那是……西尔维娅吗?”
“西尔维娅?这可真是个久远的名字。” 婆婆的回答向来模棱两可。
立佐尔不再多言。我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见他眼角微垂,像是咽下什么话。之后他转头继续说起教会的事务,语气温和,就当刚才那一问从未出现。
一次我替立佐尔神父采购圣餐所需的物品。无酵母饼,还要带些碘盐和葡萄干,大概是给新来教会的孩子准备的。市集人多,等待的间隙,我注意到身后有孩子在哭,那孩子一直扯着奶妈的裙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炉火声混着哭声,令人头晕目眩。待我装好东西准备离开时,视线开始飘忽。我只觉得脚下的触感变得不一样了,那种感觉像是,我正踩在井盖正中,而它已经松动。我抱紧了纸袋,时不时换手去托。
把东西交给门口的修士,我便回到了长老会的图书室。婆婆没问我为什么回来这么早,示意我把会议纪要整理完。我提笔时,手还有些发抖,写出来的字都歪歪扭扭。马上就是会议日了,长老院内部称其为圆桌集会,由婆婆主持,每半年召开一次。如是临时紧急会议则通过信标召集,在会议厅建立前,圆桌集会都在教会的内庭进行。
翌日一早,我照旧给婆婆倒茶时。她轻描淡写地说:“跟我走一趟。”
我以为是处理事务,却没想到她带着我走进了会议室。没人出声,一圈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低头站在婆婆身侧,假装看不见。
婆婆用一记敲杖声宣布会议开始。
这次议题是关于近期物资配比。外围有一批年轻人提出建立独立储备系统,理由是近几年意外死亡比例提高。这些“积极分子”还提交了完整的方案与请愿名册,要求长老会划出部分冬季存粮与医疗资源。部分长老主张通过,但谁都知道,那批年轻人并不纯粹,他们大多是“镰头人”,这是对实务派激进分子的统称。
流星街虽一致对外,内部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和谐。
实务派与教会派的争斗早已不是秘密。实务派强调自治、效率与自力更生,意图打破现有的垄断格局;教会派则偏重秩序与精神建设,希望借助信仰维系街区的整体稳定。两派在资源分配和对外政策等方面长期拉锯。西区较为安静有序,孩童由奶妈集中抚育,教会影响深远。东区黑市林立、治安松散,却也吸引了不少能力者隐居其中,成为流星街最不可控的板块。
婆婆始终是中立派的象征,也是维系这座系统稳定的唯一桥梁。这就是她带我来旁听的原因,掷出一枚自己打磨过的石子,冲破池水平静的假面。如此一来,至少到下一次圆桌集会,长老们的关注点都将是圆桌上否会多出一个坐席。
这些都是我的推测,婆婆到底想做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从未打算培养我掌权。
种花就得种到底,不然对人和花都不公平。
“不如听听西尔维娅怎么看?她毕竟也是那一世代的孩子。”一位长老提议。
霎时间,众人齐刷刷看向我。我面不改色做着会议记录。婆婆转头望了我一眼,目光刺向提议的那位。
“她,只是来旁听的。”
我全身紧绷,腹腔仿佛被点燃,灼得心口发疼。
会后,我照旧跟着婆婆回阁楼配药。拿酊剂时,我只觉得一阵恍惚,手脚发软,视野中浮现一层灰雾,连婆婆的轮廓都化成虚光。我赶紧扶住柜子,装作找东西。
可有什么能瞒过婆婆呢?她走过来,从盒子里取出一瓶制好的药剂放在桌上。
“回去前喝了它。”她从我手里拿走那瓶酊剂,又补了一句,“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了。”
回去以后我便开始发烧。辛西娅为我量体温时,我躺在床上,全身无力,热潮和寒意交替侵蚀着身体。意识朦胧之际,我的视线落在了书架上层。一只折纸做的小鸟安静立在那里,翅膀向后扬起,尾羽翘着,很是得意。它旁边还放着一只不同折法的纸鹦鹉,身体略圆,边缘已经褪色。
那不是我折的吗?辛西娅竟然还留着。久违的,暖意在心里滋生。我离开得太匆忙,加上那段时间拐卖人事件频发,大家肯定都以为我死了。可就算是这样,她依旧保留着这些小玩意。在流星街,奶妈们会被不断分配新的孩子,而她选择把我当做自己的小孩。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惦念,都被珍藏在纸鸟的羽翼下。
辛西娅注意到我的目光,她俯身将我的刘海拨到两边,对我笑了一下。
“你在看纸鸟么?那是你小时候带回来的。”她试探性地开口,“还记得那个叫库洛洛的孩子吗?你肯定记得,你那时候最喜欢和他一块玩。”
“嗯。”我应了一句,声音哑到让我自己都陌生。
“那阵子你们好像在做手工,你每天都往教会跑。有一天你拿着这两只纸鸟跑回来,说他把你的画变成真的了,一定要把它们挂在门上。”
“后来呢?”
“挂绳断了,我就把它们收起来,放到书架上了,这样也挺可爱的,不是么?”
困意慑住我,我有些迷糊了。我以为只属于童年的我的、像乳牙一样的脚注,指向的却是另一个人。我说不清自己现在的感觉源于病痛还是怅然。我发誓,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它们的翅膀颤动了一下,仿佛要飞起来了。
飞走吧……我沉沉地闭上眼睛。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长的梦了。梦里,我独自站在离教会不远的山丘上,看人们不停地进出教堂。不知为何,一种难以启齿的迫切在我心底生出,我疯了似的朝教会的方向狂奔。一只肥硕的蚂蚱从我眼前飞过,荨麻划过小腿,传来一阵刺痛。我顾不上这些,只知道我要快点赶过去。
终于,我跑到了教堂门口。我顺着队伍往里走,屋内放着一口棺椁,盖子半掩着。
那个叫派派的女孩在一旁流泪,我忘了她全名是什么,只记得我们常在阅览室看书。还有玛奇,像个小大人似的蹲着,面露忧伤。我的手里倏然多出一小捧花,我走上前,轻轻把它放在了萨拉萨手边。她闭着眼,头上戴着刚编好的花环,就像睡着了一样。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对面,是库洛洛,他拿着萨拉萨的斜跨包,慎重地放在她腿边。那些儿时的熟面孔陆续围上前,把各种鲜花放进去。
这时,一个高壮的男孩举起一盘录像带。
“让萨拉萨带上这个吧。”他说,“这里面有我们全部的回忆。”
大家默默地点头,没人反对。
“西尔,你怎么来这么晚?”耳边忽地传来萨拉萨的声音。
我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再看棺椁,里面的人却变成了我自己。我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手心紧握,仿佛还攥着梦里那束花。
天已经开始亮了,桌上摆着一份早已凉透的土豆泥,是辛西娅给我留的晚饭。我打开窗,让寒风吹散最后一丝倦意。
我决定再也不要和冬天和好了!
我无比必确信梦中的一切都发生过,即使现实中我并未亲临萨拉萨的葬礼。
萨拉萨的死结束了我们所有人的童年,那些关于未来的幻想都和她的尸体一起装了进棺椁里,永远沉睡在流星街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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