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作者:陈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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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3 章


      回想起昨晚,梁鸿宝只想到四个字落荒而逃。她扯不走那条围巾,最后甩下那条围巾从院子里逃回了自己房间。然后紧锁上门。

      背靠在浅棕的核桃木门后,手脚无力地垂落,就像那条被自己丢下的围巾一样垂软。
      门外开头有人笃笃敲门,后来安静了。有个声音说:“我把围巾挂在门上。”

      她没有开门。
      她肆意蔓延的想象让她害怕,她打开门的瞬间,偷偷抽回围巾的时刻,他就躲在门边,顺势进入她的房间,问她,我说的对不对?
      她该怎么回呢。

      明天,不知道他肯不肯将今晚的事当作旧的一页翻过去,就像以前一样。
      也许不肯了,不然他今晚不会这么说。

      人为什么要说真话。
      藏起来不好吗?

      她睡不着,扭亮台灯起来找笔。
      她以前总是课堂上、咖啡店、候机时拿一支笔,寥寥几笔勾勒出人群中许多人的大致轮廓,有时候没有笔,只在脑海里勾勒。她收集那些自己想设计服装的模特原型。

      这一次,她坐下来,不画别人,只画自己。
      一手拖曳一条围巾,脚踝陷在沙堆里,可是面目模糊。
      她画不出自己的特点。

      捧着纸赫赫地笑起来,酒精的热度似在体内复燃,笔报复性停不下来,她画了很多其他的女性。
      宽脸大眼睛的杨敏佳,寸头一看就有个聪明的翘鼻子的任希颖,清爽又藏着故事的餐厅女服务员,漂亮又浮夸的梁鸿喜,孤高似天上雪的朱敬雪,今天娱乐新闻里出现的连茵,熠熠星光里的落寞,包括她的母亲,倒在地、丝袜脱丝有着宝蓝指甲与鲜红双唇的仲雯娟。

      天光渐亮,那些勾勒的人物在桌上齐齐排开,她又回到她自己的那幅画。
      拿起来,长时间地凝视着它。

      天已亮,推开房门,房门上并没有围巾。
      在走廊上,遇到朱施南,他看起来也有几分憔悴,也许也是一夜未眠。

      这次是她首先出声打招呼:“早。”
      他一手插进口袋,泰然自若地说:“早。”

      但他没有动,她知道他在等一个答案。
      等一个昨天他有没有说对的答案。
      等一个大家心知肚明的答案。

      在他再次开口前,她抢先说道:“不要逼我,在我找到一个新的世界的钩子并且抓牢它之前,不要逼我好吗?”
      他的眼睛里有探询,可她并不准备回答。

      这一次她并不准备再把任何感情当作一个钩子了。
      他们凝视彼此片刻,最后他递给她一包烟:“好。帮我丢掉吧。”

      他的目光有种奇异的温柔,就像他在婚礼的那天晚上蹲下来跟她说“我现在不要求回答,你能听我说吗”时的表情,也像那一晚他们联手撒谎从朱家脱身回家的路上,她说这条路的路灯特别亮,她鼻子贴在车窗上,从车窗的反光里看到的他的模样。

      梁鸿宝没有画过男人,但如果是他,恐怕以前她也只能画出个轮廓,一点点一点点才能把细节填进去。

      她带着复杂的心情,长久地注视他,直到他从身后拖出来那条围巾,盖住了她的脑袋,遮住了她的眼睛。

      掉在地上的围巾已经被细心拍去了灰尘,只带着柔软绵密的质感云朵般裹住她。隔着一块布的距离,有个声音温柔地说:“别让我等得太久,我最多只等我们相识到现在的时间。”

      梁鸿宝准备打电话给任希颖,咨询一下她那个不成熟的想法时,有人先莽撞地找上门来了。

      杨敏佳拨来那个吞吞吐吐的电话后不久。
      梁鸿宝坐在窗几明亮的咖啡厅里,对面坐着杨敏佳的姐姐杨正绢。

      这是个长发柔顺、脸颊微丰的美女,粉底遮盖着泪沟和法令纹的痕迹。
      身上有婴儿的奶香,衣服和头发都刻意收拾过。但拉下浅咖色羽绒服拉链时,她低头看了一眼,没有脱掉外套。

      杨正绢声音不高,听起来很柔和,但她动作中自有一份笃定的自信在。
      她把桌上一厚叠资料推给梁鸿宝:“梁小姐,这是我的个人简历和‘无拘’品牌内衣项目创业计划书,我在婚前曾有十年内衣领域工作经验,从生产、管理到市场营销我都做过成功案例。但我现在需要一点机会。”

      梁鸿宝翻阅那份不薄的履历,“那你可以很容易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而且没有风险。”

      “可那样太慢了。” 杨正绢说,“我需要在我第一个小孩懂事前就用行动证明给他看,证明他妈妈非常棒,证明他有可能从他奶奶那边接收到的对我的印象完全是错的。当然我也想赚钱,为我们一家人赚非常多的钱,让我的儿女有更好的生活。即使他们有一对离婚的父母,也没有老师和其他学生敢以异样的眼光看他们。”

      梁鸿宝微微诧异地抬头看她,她发现她勾勒过的女性里一直缺少这样一种,柔和的眼皮下藏着精光四射的野心。

      可一个靠着野心急切想证明自己的人,做事往往急功近利。
      这和她做事的概念不符。

      她想起了敏佳的电话:“我姐一定要我打这个电话,她说她有信心,而且说我们一定要抓住所有可以抓住的机会。她说,你就是我们可以抓住的机会。”

      谁也不会喜欢被看成是一个机会,她抬起头来,杨正绢正眼带精明地看着她。
      梁鸿宝发现这对姐妹,其实都有一个棱角分明的下颌。但长在杨敏佳宽脸只显得她憨得忠厚,但长在杨正绢的容长脸上,却显得有些突兀的强硬。

      她笑笑,拿起那份创业计划书起身:“我回去再看。如果我没兴趣的话,我帮你问问我其他的朋友。”

      手伸过来拦住她,“可以请你现在就坐下来看一下吗?”
      梁鸿宝稍微有点不快地盯着她,她还是用那把柔和却自信的声音说:“梁小姐,我知道你去过我们的小店,我知道你有意向帮我们。可我们现在不需要第一位顾客,我们需要第一位投资人。”

      梁鸿宝和她对峙了一会,看着那张和杨敏佳有五分相似的脸从容中流露出一丝恳求,还是坐了回去。

      咖啡馆里暖气太足,一拦一挡,杨正绢额头上出了汗,她不再捂着那件外表光鲜的羽绒服,她把它脱下来。
      梁鸿宝这才知道她刚才为何又披上外套。

      米色毛衣上有一点新留下的斑驳奶渍,还有几根细小的鹅毛钻进毛衣里。毛衣的手肘处也磨损起了毛球。
      她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在自信满满的外表下,只是想把污渍和生活的痕迹藏住。

      梁鸿宝可以想象出她怎么收拾干净了要出门,但又不放心,在出门前抱着孩子再喂一次奶,而嗝奶的孩子弄脏了她衣服,她只来得及匆匆擦了就出门。
      而门内,孩子大哭了起来,她也只能硬着心肠不去回头看那小小的孩子。

      这是梁鸿宝预想过的关于未来的一种场景。如果当时她没有嫁给朱施南,自己离开小阜独自带着孩子生活的其中一种场景。
      借由另一个女人兜兜转转,站到她面前,让她看见她差点走上的那条道路的一角。

      “我怀孕的时候,发现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合适自己的内衣,应该说根本没有一款真正舒适的内衣。市面上的品牌内衣考虑产品时,女性通常被看成一个整体,但看不见各个群体不同的需求,也就是说看不见个人。那时候我就有这个念头。但这个需求比较小众,后来我就想有没有可能做得更广一点呢。或许可以先做面向大众人群的基础款,然后在此基础上逐步再做细分领域。”杨正绢说。

      梁鸿宝重新低头,打开那本厚厚的商业计划书,开始认真阅读。
      那份商业计划书写道,内衣作为私密贴身衣物,与其一味追求个性与美观,不如把舒适度作为首要考虑因素……无拘定位于高舒适度无钢圈内衣,致力于为广大女性打造宛如人体第二层肌肤的轻薄、舒适的贴身衣物,去掉花边和修饰,采用自然中天生存在的颜色……让内衣淹没在肌肤之中,让女性更真实面对自身感受。

      很多年前在花边和布料堆寻找灵感的画面,那些藏在她设计稿中面目各异的女孩们,马克笔、随意或繁复勾勒出的粗粗细细线条,从淹没人群的海水之下烘托而出。

      她感觉自己只身走在黑暗中,衣角上忽地被路人点燃一簇火苗。
      那火光与她心中隐约的火苗相照,一触即燃。

      借由那熊熊燃起的火光,她看清那个女人的脸,是她设计稿中从未出现过的那一型。
      眼皮柔和,声音柔和,眼睛精光四射,有一个坚硬而线条明显的下颌。

      梁鸿宝去公司递辞呈的时候,梁瀚生把她的辞职信扔了出去,秘书都吓到了门外。
      他拍着桌子震怒。

      “你要去投资项目,去创业?钱给你当纸烧的。不照照镜子,你也是这块料?天真!”
      不过一周,她在书房嘲笑讽刺他的时刻已完全成了过去。

      换掉司机,抿紧一丝不苟的头发,戴上象征财富和身份的名表,坐在一览江景的办公室里宽大的棕色办公桌后面,父亲和上级不可动摇的威严又卷土重来。

      梁鸿宝把辞职信捡起来,一声不吭地用寿山石书镇压到他桌底下。

      穿过静悄悄的办公室走廊,迎着落地玻璃后无数人探究的眼光,返回自己那间经常空着的单人办公室,走过从没和同事闲聊过的茶水间,对着每次看见她出门都会松一口气的同事道再见,她抱着根本没几样东西的文件盒走进电梯。

      在电梯明亮的镜子对着自己微笑。
      把自己可以支配的资金总和默念了一遍,那是前两天她已经算过多次的数字。

      是她所有可以输得起的代价。
      她们投产的第一款产品,叫做“天真。”

      杨正绢很有营销经验,她建议以新兴起的线上销售为主,逐渐铺开线下店铺。
      她们已有两家现成的内衣商铺,只要定下品牌调性,根据风格重新装修。

      受众初步定位于接受度更高的中青年女性。
      租办公室、招团队、谈合作工厂、建销售渠道,一样一样都要花钱。
      还要品牌宣传、推广。

      必要的开销自然不能省,至于请代言人嘛。
      梁鸿宝敲敲脑袋,想到一个现成的。

      给那个几乎每天都给她发信息的手机回了短信,鸿喜,出来聊聊吧。

      高档餐厅里,梁鸿喜差点一蹦三尺高,铃铛似的耳环叮铃铃晃着。
      “你让我给这家听也没人听过的杂牌内衣做代言人,还要发在我博客上,我才不干,这不是拉低我格调嘛。给再多钱也不干。”

      梁鸿宝学她那样眨着眼睛说话:“不会给很多钱的,我根本不准备付钱。”
      她拿出手机,指着梁鸿喜这段时间不断发过来的“以后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别告诉爷爷”的短信。

      “这就是我要让你做的,我只问你一次,你做不做?”
      梁鸿喜瘪着嘴,咬牙切齿说出一个“做”字,她觉得她这位以前很好欺负的堂姐,现在看起来很像半个小恶魔加一个葛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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