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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女散花（四）
朱红的梁柱撑着挑高的顶，长明灯的光亮像融化的黄金，流淌在没有缝隙的青黑的阴纹石上，光可鉴人地映出一张张惶恐的脸面。
被圈在禁制里的职员都噤若寒蝉，在黄总监被拖拽的哀嚎声中，惊恐地想着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钟琴膝头的制服裙已经被她捏得皱成一团，她的指尖蜷缩得发白，觉得今日应当是走不出大门了。
然而就在众人陷入绝望时，他们跟前忽然亮起一团绿光。
是传送阵。
随后一个身形从传送阵里跨出来，挡在了孽镜台和黄总监之间。
明文抬眼看去，眼中立刻燃起了兴奋，像是饿了许久的野兽看到了一块送上门的肥肉：
“顾楠之，你可来了！”
“你等的不是我吧？”顾楠之站定在明文跟前，那黄总监立刻连滚带爬地逃了回去。
“怎么会？我在地狱里被炮烙、被翻炸、被焚烧时，想的可都是你！”明文上下打量着依旧看起来干干净净的顾楠之，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扯开衣襟道：
“你瞧，这蚀魂窟，是你给我种下的。”
“你若不犯下那些罪行，又怎会被投入地狱，炼化出这种东西？”顾楠之语气冷淡，悄悄瞥了眼跪在人群中也正看向他的钟琴，钟琴冲他微微点了下头。
“我做的，我都认。”明文阴恻恻地笑起来，鼻子上的纹路一道道堆积着，“但可能是在罚恶司待得久了，我总看不惯一些人模狗样的东西，在我受刑时，逍遥法外。”
顾楠之冷哼一声，将手环取下，抛到半空中。
那事先被施了雷电符的手环，便引着劈下的白光导入同一个连结网络。
周遭被篡改了系统直播实况的“幽冥之眼”瞬间全都短路，一个个跌落下来，保龄球般滚得到处都是。
“我不知道是谁放你出来的，但选在这个时候，要么是为了阻挠我查人造鲛人的案子，要么是嫌我查得太慢，想给我些提示。”顾楠之走到明文跟前，半跪着，平视他双眼溢满怨毒的双眼：
“至于你，明文，你是想向地府施压，让能解‘蚀魂窟’的人来和你谈判？可是你没发现吗——铃声停了。”
明文自然也明白“铃声停了”意味着什么，一瞬间表情有些僵硬，但转瞬，他的脸上又覆上了一层新鲜的恶意：
“所以呢？”
“你想威胁的势力，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天女散花’那么多年来都没能被追查出源头，应该不是线索不够，也不是稽查司没能耐，而是因为牵扯甚广，或扎根太深，遭受了巨大的阻力。”
面对明文故意凑近的脸面，顾楠之不为所动，依然平铺直叙道：
“你把这一切公之于众，却无人阻拦，是因为他们已经想好了对策，并决定尽可能地利用你。”
“利用我？”明文嘶哑地笑起来，“如何利用我？”
顾楠之起身，走到明文身侧的自动存取机前，那上头仍旧打着“不要相信‘天女散花’私贩渠道”的公益广告。
“大脑对否定词的处理，滞后于核心概念。看到这条广告，大脑先捕捉到的其实是‘天女散花’这个核心词，形成心理暗示，随后才会加工‘不要’这个否定指令。”
顾楠之点着被标红的“仙女散花”四个大字。
“我先前还奇怪，这种公益广告分明会起到反效果，但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要利用这一点，为‘天女散花’宣传。”
后头几名负责宣传、外联和品牌公关的职员，都尴尬地低下了头。
“你以为让他们互相揭发，是在给上面施压，但你仔细想想，刚才于经理说的那段，不正向世人证明，‘天女散花’的含金量有多高吗？”
顾楠之走回到明文跟前，垂眼看着地上黯淡无光的一只“幽冥之眼”。
“‘天女散花’不但吸收神力，渠道来源可靠，甚至可以通过‘正规途径’获得，购买的风险极低。那么慕名而来的购买者和想要逐利的分销者，都会因为你的‘宣传’而增加。那样，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明文起身，一脚踩碎了那只幽冥之眼，随后笑嘻嘻地逼近顾楠之道：
“那么你有什么好主意，说来听听？”
顾楠之从万宝囊里取出了一件被小心叠好的玄色衣裳，抖开来，是件弓袋袖的常服。
那常服的玄色面料暗藏着水波纹，长明灯下，那水波纹间泛着红光，像一条条游走的蛇。
“这‘幽冥玄蚕丝’，是忘川底千年红蛛所吐，再经阴山寒泉浸泡七七四十九日制成。那位帝君贵为‘南方火鉴神’，自然喜好这种如水冰凉丝滑的面料。”
顾楠之捧着那件衣裳，就好似慎重地捧着一位神祇的垂怜：
“但他将这衣物赐予我，是因为这衣物能隔绝所有法术的攻击，甚至能抵挡九天玄火。”
像明文这种被地狱红莲业火灼烧过的“千锤百炼”的不死之身，也只有九天玄火能制住他。
“怎么？你舍得把它给我？”
“给你，你会收吗？”顾楠之看穿了明文的疑神疑鬼，“我帮你，不过是为了救被你挟持的这些人，你将这衣裳披在你我二人身上，一同出去。围了冥通的人，见着这衣裳，总要给帝君一份薄面吧？到时候，你再拿我威胁，去到你觉得安全的地方，不就结了？”
明文静默了会儿，忽然抚掌大笑：
“巧舌如簧啊顾楠之，要不是我向来知道你，还真信了！”
说着，明文一回头，触须猛地抽打过去，将罩在钟琴身侧的障眼法破了，便见着贺玄清立在那处，已是趁着顾楠之周旋的时间，解了困住银行职员们的禁制。
眼见着被识破，银行的职员们立刻按着方才和贺玄清“眉目传情”沟通的行动方案，四散奔走，随后各自将手按在就近的“幽冥之眼”上。
方才顾楠之那一招“雷电符”，不过是让这些“大眼睛”暂时休克，按照冥通银行安保等级的规定，银行经理级别的职员，拥有重启“幽冥之眼”的权限。
一瞬间，“幽冥之眼”全都再度亮起，解除了先前被黑客控制的状态，一个个浮到半空中，在监查到“需警戒状况”后，同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触发“水镜”的安保系统，释放出铺天盖地的罪魂业火。
罪魂业火呈暗金色，是仅次于幽冥鬼火的防护火焰，它以罪魂的恶意为燃料，恶意执念越强，则火焰越旺，对普通的魂魄却不具备杀伤力。
因此，当暗金色的火焰笼罩下来时，明文便被困在了原地，寸步难行。
他固然不怕这火烧，可也无法轻易突破围困。
众人见明文在暗金色的不断升腾的业火中咬牙切齿、目露凶光，都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然而贺玄清带着经理们，打算如法炮制地去“重启”四台被黑了的白泽智能接待机时，明文忽然仰天大笑。
他的笑声嘶哑却极具穿透力，像是从四面八方刮来的沙尘暴，让众人刚稳住的情绪被吹得东倒西歪。
“顾楠之，我就知道！不过没关系，我就喜欢你这一点！”明文歇斯底里地弯下腰，对着不远处正冷眼瞧他的顾楠之招手：
“来，来，方才见了你太高兴，都忘了给你留了见面礼。”
明文说着，从胸口的洞里“吐”出来一样布料包着的东西，跌落在地上。
他踢了一脚，踢到顾楠之跟前，生怕他看不分明。
长明灯就悬在顾楠之的头顶，明晃晃的亮光，毫不吝啬地落在那一只被墨绿袖子罩着的断手上。
那只从手肘就截断的切面干净的手，顾楠之很熟悉。
它曾覆在顾楠之的手背上，逾越地替他回答是否能让自己幸福的问题，也曾指引着他按下系统的“确认”键，要他勇往直前地去追寻答案。
那被血浸透的中衣上，甚至还保留着中秋宴时，烧出来的绿豆大小的洞。
附近的“幽冥之眼”监测到有特殊情况，飞过来扫描和录像。
片刻后，它亮起了红色警报，并用机械音道：
“比对影像与灵体数据，确认该肢体为罚恶司判官鉴寻的右手残肢，已上报，已上报。”
幽冥之眼重复了两遍，正在帮忙贺玄清的钟琴怔愣地回过头来，看到那只手，尖叫一声瘫软在了地上。
“顾楠之，他对你，可真是情深意重！本来只是悄悄跟着我，想追查‘天女散花’的线索，一见我要去找你，立刻就现身和我斗。”明文似乎完全感觉不到被灼烧的疼痛，笑得肩膀耸动：
“不过你放心，他还没死，蚀魂窟连结着忘川里所有孤魂野鬼的怨愤，它们会慢慢折磨他，咀嚼他，用七七四十九天，一点一点地消化他。”
明文说着，摸索着自己胸膛黑洞边缘被烧得焦糊的颤抖的肉块，像安抚一群尖叫的孩子：
“只是，这蚀魂窟要是被烧塌了，他可就真的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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