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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通
半月余后,通州漕运衙门后宅。
屋内药气弥漫,苦涩的味道几乎凝成了实质。
安比槐静静躺在榻上,面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唇上干裂起皮,唯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他比半月前清减了许多,颧骨凸出,眼窝深陷,像一株被骤然抽干了生机的青竹。
韩承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正用湿布巾小心翼翼地润湿安比槐的嘴唇。
他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胡子拉碴,显然多日未曾好好歇息。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沉稳而清晰。
韩承猛地抬头,手按上了腰间的短匕,眼神警惕地望向门口。
门帘被轻轻挑起,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与风霜,正是从扬州兼程赶来的巡盐御史林如海。
他官袍下摆沾着些许尘土,显是刚到通州,便径直来了此处。
林如海的目光越过韩承,直接落在榻上的安比槐身上。
他脚步顿了一顿,缓步走近,站在榻边静静看了片刻。
少年官员昔日灵动的眉眼此刻紧闭着,了无生气,那份年轻锐气被沉疴尽数磨去,只余下脆弱的轮廓。
林如海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安比槐额头时又停住,转而替他掖了掖滑落的被角。
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病榻上的少年。
"林大人。"
韩承恭谨行礼,眼里藏着疑惑和探究。
林如海却没有回答,而是径自问道:“何时中的毒?”
声音低沉,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
“回林大人,整整十六天了。”
“可查出端倪?”
林如海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眼睛却盯着安比槐,眼底的担忧之色一览无遗。
韩承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懑和无力。
“当日是在二堂核账时骤然毒发,吐血昏迷。下官无能,事后将所有接触过饮食、器物的人都暗中查了一遍,毫无头绪。那毒郎中说,似是前朝宫闱流传过的牵机引,毒性诡谲,发作迅猛,能撑过来已是万幸。”
“牵机引?”林如海眉头微蹙,又是它。
“此物罕见,非寻常人能得。”他视线转向韩承,“他中毒前,在查什么?”
韩承略一迟疑,还是低声道:“大人之前带着我们,正在梳理漕粮北运与各地盐仓损耗之间的关联。
“另外便是那双燕船的线,刚摸到点影子。中毒那日,他正与粮漕王主事核对几笔补耗银的拨付日期。”
“王主事?”林如海眼神微动,“此人现在何处?”
“当日在场。事后也盘问过,并无破绽。”
韩承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安大人昏迷前,似乎,最后看了一眼王主事腰间佩的一枚青蚨铜钱。”
林如海眸光一凝:“青蚨铜钱……”
他不再说话,室内陷入沉寂,只有安比槐微弱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林如海负手立于榻前,望着昏迷不醒的安比槐,眼神复杂。
这少年是他看着提拔起来的,聪敏果决,敢于触碰积弊,却不想竟遭此毒手。
迟来半月,许多现场痕迹恐怕早已被抹去,线索也变得模糊不清。
两人的认识方式虽有一些瑕疵,但日久见人心,他与青年虽说不上交情甚笃,却也颇有感情。
安比槐对他有指助之恩,他自不会弃之不顾。
“他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挡了别人的路。”
林如海声音很轻,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韩承听,“对方下手如此狠绝,必是感到了威胁。”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韩承立刻警觉地闪身到门边,低声喝问:“谁?”
“是我,赵铭。”门外传来书吏赵铭压低了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韩大使,刚搜到一份东西,夹在今日送来的旧档里,李茂大人说要给你瞧瞧。”
韩承看了林如海一眼,林如海微微颔首。韩承这才将门拉开一条缝,赵铭赶紧递进来一张折叠起来,边缘有些毛糙的纸条,又匆匆退下。
韩承关好门,将纸条递给林如海。
林如海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显然刻意改变笔迹的字:
“青蚨寻子,子在南通。欲解其引,先觅其巢。”
林如海捏着纸条,指尖微微用力,纸条边缘泛起细褶。
他抬眼看向榻上昏迷的安比槐,眼神陡然变得锐利。
他将纸条递给韩承,韩承接过,快速扫过,眉头紧锁:“青蚨寻子,子在南通。欲解其引,先觅其巢。南通?是指咱们通州?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他抬头看向林如海,眼中带着困惑和一丝急切。
“青蚨,传说中的虫子,母生子后,无论子飞多远,母都能将其召回。牵机引怕是取其牵引、控制之意。下毒之人,或许并非单纯想要他的命。”
“所以,这是有人故意要和咱们谈判?”
“不错!他查搜双燕船的事,恐怕是被马蜂窝的巡逻蜂捅到了蜂巢,根据这条纸条提示,其巢穴,就在这通州城内。下毒之人怕是意在控制,而非单纯取命。”
“现在有两件事,必须你立刻去办。其一,你亲自带最可靠的人,十二个时辰盯死王主事,查他那枚铜钱的来历,更要查清他在城内与哪些人来往,尤其是与那些可能使用莲花标记的商铺,或者私宅有无关联。动作要快,更要隐秘,绝不能惊动对方。”
“其二”他走到桌边,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条上迅速写下几行字,吹干墨迹,折好递给韩承。
“将此信,以最快速度,秘密送往京城,交予雍贝勒府。”
他顿了顿,补充道,“用只有你自己知道的渠道。”
“是!”韩承抱拳,随即脸上又显出难色,“可是林大人,安大人他这毒。”
“既然对方留了这纸条,短期内便不会让他死。他们有所图谋,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所以这就是咱们的机会,我们必须要在他撕破脸前找到破局的方法,寄希望于敌人的仁慈是愚蠢的。我会设法寻访名医,稳住他的病情”
屋内重归寂静,药气与烛烟交织。林如海坐回榻边,目光再次落在安比槐苍白而年轻的脸上。
林如海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落在安比槐的紧蹙的眉头上。
触手一片冰凉,带着些微湿润。
林如海眉头蹙得更紧了些,指腹极轻地拂过,试图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他收回手,转身从旁边温着水的小铜壶里倒出半盏温水。
又取过一条干净的细棉布帕子,在温水中浸湿拧干。
回到榻边,他俯下身,用湿润的布帕一角,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安比槐干裂的嘴唇。
先是小心地润湿,然后一点点拭去上面的死皮。他的动作很慢,生怕力道重了一分,会弄疼了昏迷中的人。
“傻小子……”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从他唇边逸出,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放心,”他对着昏迷不醒的安比槐,坚定的立下一个郑重的誓言,“有我在,绝不会让你白白受这番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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