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鹤书

　　过完斋，天已全然黑了下来。周霍二人返回寄住的丹房。早有两个小道士候在房中，他们都是大师姐选出来守着霍小蛰的，连续几夜都没守住，自然少不得吃了师姐许多数落。两位师弟都年方十四五岁，本来也是睡不够的年纪，如何能顶住夜夜熬油？看他们眼眶竟比霍小蛰还黑上一圈，可见日子十分难过。如今他们听说有“铁鹤道人”相帮，自是如逢大赦，拉着周问鹤左一句“道长”右一句“师兄”，显然是已打算要把担子全转去道人身上。
　　天过戌时，霍小蛰早早服完安神药，又躺下依公主所传心法调息了半个时辰，不知不觉，人已经昏昏沉沉半睡过去。周问鹤依照早先约定，陪在他床旁，点上一青灯灯闭目养神。时间很快过了三更，那边厢两位师弟已经鼾声大作，周问鹤纵然根基深厚，这数日舟车劳顿也颇辛苦，不知不觉，人也有些定了。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钱塘湖上，看到了嘴角淌血的林天魔，笑容可掬的冼冲，还有那位面藏阴冷的白衫公子，他们站成一排，对着道人语带责备：
　　“周问鹤，你还有空管其他人吗？你看看，你哪里还有时间！”
　　忽然间，一个闷雷滚过头顶，周问鹤浑身一激灵，人才清醒过来，再看房中，霍小蛰已经不在榻上。顿时“铁鹤道人”吓出一身冷汗，料不到好友起床竟然如此悄无声响。
　　那边厢两个小道士也惊醒过来，正惺忪着睡眼茫然对望。
　　“你们师兄不见了，快出门找！”周问鹤不待说完，人已经翻窗掠上房顶，借着月光朝后山方向极目远眺，所幸没多久，他便看到一个灰白色影子顺着山坡飘然而上，快得犹如怪物。那明明也是人的身形，远看却轻若鸿毛，更没有一丝梦游人的迟滞。
　　周问鹤心急如焚，张开道袍巨鸟也似地冲天而起，在半天高滑过三四丈距离，旋即又凌空换气，身形化作迅箭疾纵而去。这一滑一纵，已经用上了他在终南山的毕生所学，刹那间就把两个小道士甩在数丈之后。
　　然而饶是这样，又如何追得上鬼魅也似的霍小蛰？周问鹤眼见好友忽飘忽纵，脚下路线丝毫不按常理，更像是完全不需换气一般，道人只能看着他越飘越远，终于没了影子。
　　眼见事已至此，周问鹤知道着急也无用，只能估摸着朝好友消失的方向追去，月影西沉，山上一切都朦胧难辨，道人也不知自己是在走直路，还是已经在没察觉之下拐了好几个大弯，只看见眼前景象越来越生荒，终于完全没了人烟迹象。想来自己已经出了灵都观地界，往上便是一片深山，黑灯瞎火之中很容易失了路。正在犹豫间，又看到前面极远处隐隐约约似有个人形，便再顾不得其它，只是发足狂赶。
　　又跑了一炷香时间，周问鹤来到了一片空地。才发现刚才人影只是错觉，这里全没有霍小蛰的踪迹。直到现在，道人才终于肯承认自己跟丢了。刚才一阵急追，事前又未及准备，让周问鹤损耗了大量内力，如今他但觉得两眼发黑，只能一面扶着树调转气息，一面四下张望。
　　这片空地，仿佛也是人力清整出来的，空地中央，架着一座两人高的火坛。荒山中如何会出现这么一个所在？周问鹤心里奇怪，便靠上去仔细打量。那火坛底座的泥土还很新鲜，用手触摸尚有水汽，似乎刚垒成不久，再爬到坛顶，往下看，里面已经堆了一些松枝，却没堆满，道人暗自忖度，看来灵都观最近要有焚祭，只是时候未到，尚在准备中。
　　楼观道教科仪中并无燔礼，但张道陵以下，玄门支脉万千，科仪也大不相同，其中不乏焚祷之类，想来灵都派与他们也是同道中人。
　　离开火坛，周问鹤继续追一阵找一阵，却总觉得自己是在转圈子。好在他有了前车之鉴，不敢把真气耗得太过，才不至刚才那般辛苦。如今月轮已经沉下去大半，山林中怪影斑驳，仿若接肢搭骨，阴气逼人。周问鹤在林间没头苍蝇一样绕了好几圈，正在忧心间，忽然看见前面似乎站着一个人。
　　如今已是后半夜，深山中怎会有个人直挺挺地杵着，一动也不动？如今周问鹤也顾不上狐疑，急忙三步并两步朝那人迎过去。待再走近一点，道人才注意到，那还不是个寻常白衣，而是顶盔贯甲的金吾卫军卒。且说那终南山上楼观台，往来多为两京权贵，周问鹤耳濡目染，纵然其他行伍打扮不识，这金吾卫的行头他还是认得的。
　　那金吾卫显然也看见了道人，他身子还是不动不摇，只是手执金瓜，朝周问鹤满脸堆笑。周问鹤忍不住停在了那人五六尺之外，他还是想不通三更野地里为什么会端正立着一个甲胄猛士，有心走上去，却又觉得不妥，便站在原地打了个无量，拉高声音询问道：“施主可曾见到一个与我差不多年纪，俗家打扮的男子从这里过去？哦对了，他的身手奇快。”
　　问过第一遍，金吾卫笑而不答，周问鹤只能勉强再问第二遍，他还是充耳不闻，只是看着周问鹤，弯眉缝眼，笑嘴如豁，过了好半晌，他才带着十分笑意缓缓开口：“我身后，是，灵都禁地，不可，进入。”
　　周问鹤往来灵都也不止一次，还从未听说灵都派有禁地，再说，他只是找人，也没打算去探那人身后，便觉得此人不可理喻，又把自己的问题反复问了几次，那金吾卫还是来来回回只答这一句话。周问鹤倒有些恼了，正要出言训诫，忽然觉得不对，这张笑脸，他越看越觉得有相无心，诡诞难言，仿佛是用丝线铁钩挂牵出来的，而他半夜肃立于此，身体竟然半丝晃动都没有，简直僵直如死。想到这里，周问鹤暗下警醒，敷衍地应答两声后，就草草离开。
　　行了几十步，他再回过头，那金吾卫还是站在原地，只是笑着同他遥遥对望，仿佛是一尊雕了笑脸的刻像。
　　周问鹤不敢怠慢，加紧脚步逃也似离开了金吾卫的视线，饶是他如今受《白衫郎》蛊惑，恐惧之心淡了，还是感到胸口突跳。又走了一盏茶时间，月影已坠，如今抬头只能看见三两点星光，倒也让人心安。周问鹤刚稍微松下一点，变故又起，万籁俱静中，耳畔忽然传来人声：“道友？道友？”
　　那声音似近似远，似在头顶，又似在脚旁，周问鹤惊惶之下左右张望，哪里有半个人影？事已至此，周问鹤不惧反恼，想来自己从看守好友开始，这大半夜来哪一件事不是稀里糊涂？如今又听到这没来由的喊声，分明是喊自己，自己又瞧不见。想到这里，道人不由生了脾气，非要把对方找出来不可。
　　“无量天尊？哪位道友在说话？可否出来一见。”说也奇怪，周问鹤这边嗓门一大，另一个声音就没了，仿佛是被高声冲散了一样。周问鹤冷笑一声，心想着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正要继续找人，忽然一道闪电划过他眼前，紧接着头顶又一个炸雷，电闪雷鸣间，道人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悬崖之上，再往前十几步就是万丈深渊，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心想着若不是刚才那喊声，自己说不定要粉身碎骨。
　　定了定神，周问鹤抬起头，看见悬崖上还站着一个白衣妇人，正在掩面哭泣。
　　今晚变故此起彼伏，周问鹤早已如惊弓之鸟。但如此近的距离，周问鹤还是可以断定自己没有眼花，这确实是活生生一个真人。
　　道人走上前去，仔细端详之下，发现这女子已经有些年纪，五官身形竟与玉真公主有九分相似。周问鹤第一反应是猜测这个妇人会不会是金仙公主？但他早先也见过金仙公主两回，这姐妹在外貌上并不相像。
　　那眼前这人是谁？
　　周问鹤小心翼翼来到妇人面前，抬起右手伸出三指：“福生无量，这位女施主为何如此悲伤？可否告诉贫道，贫道也许能为你开解一二。”
　　那妇人闻言，收住悲声，抬起头泪眼蒙胧地看着道人，过了片刻她轻叹一声，又抽泣起来：“我，我闯祸了。”她哽咽着道，声音语气仿若一个胆怯的女童。
　　“闯什么祸了？”
　　“我，害死人了？”
　　周问鹤心中一紧，隐隐感觉此事非同小可。
　　“那些女冠，都是我害死的。”说罢她又嚎啕大哭了起来，“来不及了，大醮来不及了，雷暴要来了，来不及了！”
　　周问鹤眼见妇人说话越来越急，正想着如何安抚她，忽然一个错神，那女子已然踪迹全无。周问鹤瞪大了眼睛，愣愣站在原地，许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动身四下寻找。他很肯定，自己的目光从没离开过妇人身上，她也没有跳崖，亦不曾用其他方法走出自己视线，他们之间更没有烟雾遮蔽，妇人是凭空消失的。
　　周问鹤像失了神一样站在悬崖边，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太没有头绪。他此刻只想让自己静下来，让自己跳动的思绪遁入无声，可惜，连老天都不帮他，仿佛是嘲弄一般，他的眼前霎时亮如白昼，接着惊雷当头棒喝一般，再一次轰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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