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囚

　　北军衙署，卫扶光把手里的竹简摊开在中尉蒋盛面前，蒋盛阅完面色严肃，对面的上郡贺郡守看眼气定神闲的广阳太子一眼，再看蒋盛的神色，从他手里拿过竹简看起来。

　　看毕，他指着竹简上的内容道：“这上面的内容，可都是真的？”

　　卫扶光抬手让人呈上一捆竹简摆在贺郡守面前，“这些都是近五年来云中国库进项细目，可与之详较对比，便可看出其中的关联。”

　　贺郡守和蒋盛对视一眼，他重新拿起案上的竹简与那捆竹简所载对比。

　　时近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将一道道斜长的光柱投在青石地上，浮尘在光中无声飞舞，与此同时，贺郡守捻动竹简边缘的指尖微微一顿，原本平稳的眉峰蹙了起来。

　　“云中这几年的进项竟与匈奴收购铁器的出支如此一致，若为真，牵扯必广…敢问殿下，这些隐秘的记载您从何而来？”

　　卫扶光眉眼淡然，“五年前我出使匈奴时途径云中，瞧出些端倪便让人留驻打探，便有了这些竹简。”

　　贺郡守心中佩服这预见能力，可尚存犹豫，“如今开国才至二世，天下初定方脱战火，百姓方得喘息，仓廪未实，府库未充，此时兴兵大动干戈恐伤国家之根本啊。”

　　卫扶光看向蒋盛，“蒋大人也是如此想法？”蒋盛面带犹豫，他就明白了俩人的顾虑。

　　他手指敲敲竹简，“人无常势，水无常形，休生养息，以‘无为’为纲，历经二世百余年时移世易，策略当变，不变则危，边境匈奴寇掠不止边民夜不能寐，况且如今我们还出了内贼，他反是小事，怕的是他反之后打开国门任匈奴铁骑踏平中原。”

　　他这话一出，蒋盛和贺郡守为之一振，两人都有些惊讶和愤怒，惊讶的是向来崇尚老庄思想的殿下说出‘策略当便，不变则危’这种话，愤怒的是听到匈奴铁骑踏平中原心里生出一股激动忿忿的情绪。

　　心里生出妥协之意，贺郡守问卫扶光：“左相，如何说？”

　　“左相之意，我已带到，你们看看便知。”朗声从门口响起，他们一众人望去，就见卫昂手里拿着一卷缣帛立在门外。

　　他说完就大步进来看都不看卫扶光，然后把手里的地图交给蒋盛，蒋盛和贺郡守一看豁然开朗，“丹邑异动频繁民富国强，要是南边有异动，南北两线作战恐腹背受敌，况且殿下说的对云中可是挨着匈奴又与之联系密切。”

　　“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占据优势才是。”

　　接下来就没卫扶光什么事了，他悠悠道：“会有广阳上谷郡郡守接应你们，要是还需助力想必父王会出面。”贺郡守贺蒋盛这才真心实意地接受了出战的决策，只是他们却希望他能出面一起去云中。

　　他拒绝：“抱歉，我力所能及之处业已全盘告知，行军之事非我擅长之事，堂兄倒是文武双全或许你们该问问他？”

　　他看向卫昂，卫昂臭着脸看眼卫扶光，倒是接下了这差事，“皇祖父若是允许，我定当竭力助二位出征。”

　　“皇太孙大义！”解决了出征事宜，贺郡守和蒋盛心里终于有股尘埃落定的踏实感，他二人拜别卫扶光和卫昂后相携离去。

　　卫昂歪坐矮榻上打量着卫扶光，时间一息一瞬过去，卫昂翻了几次白眼欲言又止脸上一股难言的表情。

　　卫扶光开口：“你有话同我说？”

　　他淡然的样子惹怒了卫昂，他一下起身走到他面前，手指冲着他晃了好几下大有打他一顿的架势，最后却是他面前的矮桌被大力踢翻了。
　　“卫扶光，你给我起来！”

　　“今日你就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如何想的，我感觉到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卫扶光的领口被他抓得变形，他踉跄了一下被他拽起质问，“你恶不恶心！居然对自己的妹妹…今日你说不清楚，我就跟你断绝关系，我没有你这样的堂弟，你让我恶心！”

　　“恶心？”他甩开揪着自己领口的手，后退几步看向自己扭曲凌乱的前襟，笑了起来。

　　卫扶光的笑容刺眼，卫昂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弟，他居然还敢笑，他是疯了吗！

　　“这难道不恶心？这可是乱/伦！你愧对列祖列宗更为世人所不容，你还笑？！”

　　卫扶光整理了自己的前襟，慢慢抬起眼，那双冰眸里全是冷霜，“我乱/伦？难道你就不是，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

　　卫昂慌乱一瞬马上声嘶力竭起来，“我那是，那是等她和离，我和她尚且有希望，但是你和狁妹妹却死也没可能！”

　　“和离？爱上有夫之妇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他走过去，眼尾上扬细碎的笑意打散在细长的凤眼中，“堂兄，等，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想要就得得到，还有，你能不再叫她狁妹妹吗，我听着很不舒服。”

　　卫昂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堂弟一样，怔在那里。

　　漠然清冷如卫扶光，可这执拗疯狂却从骨子里泄了出来侵染了他全身，卫昂嘴唇艰难张阖：“扶光，你变了。从前你不染尘欲，如今尘欲一来犹如风雪过境摧毁了你的心志，但她是你的妹妹，你甘愿堕落永坠阿鼻地狱吗！”

　　“我甘愿，但我不信我们会坠什么地狱，我们做错了什么要坠地狱？地狱该收的人有许多，就不该是她和我。”

　　“堂兄，如果爱一个人还要讲究这许多，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从前我常常思考活着的意义，确实想过死了也不错，可遇到她我就只想着她，没想过死。”

　　卫昂震惊，“你这话什么意思？！”

　　卫扶光有些疲乏地按住眉尾，面上带着懒散的倦意：“堂兄，这世事无聊且苍白，我都看透了，如今唯有她让我欢喜。”

　　卫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的堂弟如此人物却曾心存死志？他不敢细想下去。

　　他们的争吵声暂停，外面传消息的人才敢进来禀报，来人是东宫的小黄门，他偷觑了眼面红耳赤的皇太孙和一脸疲乏的广阳太子一眼，小心朝着卫扶光道：“殿下，皇太子请您去东宫一趟。”

　　卫扶光点头，卫昂紧随其后，“父亲叫你什么事？”

　　“不知。”

　　俩人整理情绪一前一后前往东宫。

　　崇文殿内，皇太子坐于上方见卫扶光前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却对着他身后跟来的卫昂大叱：“你来干什么，我传你了吗就来！”

　　卫昂最懂他父亲，平日里父亲最是和善爱笑，出现这种表情不是心里酝酿着怒意要发泄就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最近不管是皇宫里还是朝堂上都没有什么大事，除了...

　　他看向身前的卫扶光，心里祈祷不是这件大事，然后笑着打马虎眼：“父亲，我这不是看您单独召见扶光，怕你俩有什么密谋不带我嘛，您可别偏心，我才是您亲儿子。”

　　皇太子不理他的无稽之谈，对着卫扶光招手：“扶光，你上前来。”

　　卫扶光上前去，皇太子便把一缣帛仍在案上，“你看看，里面记载是否属实？”

　　他捡起那缣帛看起来，看完抬头：“皇叔，您派人监视我？”

　　“看来这里面所说的都是真的了。”皇太子平日里那张慈眉善目的丰润面庞此刻尽是冷意，“我没想到，竟是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为何，你为何…罢了，我为你指一门婚事，成婚了就都好了。”

　　他起初便有所察觉，得到确认的那一天枯坐了一天，现在只剩下解决问题的冷静了。

　　“左相家的千金公孙婉温柔端庄才思敏捷，我看与你最是相配，待今日我去未央宫向父皇请旨赐婚，你们年前就成婚。”

　　卫扶光放下缣帛退回去掀袍跪下，“皇叔，我只要妹妹。”

　　“你说什么！你昏了脑子不成？！难不成你要与她一辈子躲躲藏藏忍受世人千夫所指？”皇太子拍额高叹，“当初，我就不该同意...”

　　“皇叔！”卫扶光打断他。

　　皇太子震惊继而面露苦笑，“到如今，都这样的局面了，你还守着这秘密，何苦啊，这卫岚狁难道冥冥之中就是你的劫难？”

　　卫扶光垂眸，“我只要阿狁。”

　　“那你要让她当你的情妇？”

　　卫扶光脸上坚毅：“她只会是我的妻子。”

　　“以妹为妻，遗臭万年，可耻！”皇太子愤怒至极手中砚台已经扔出。

　　“父亲！”

　　“扶光！”

　　一缕殷红的鲜血如细蛇般蜿蜒而下，滑进他的凤眼漫过他紧抿的薄唇，破开他玉色的面庞，触目惊心。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皇太子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满是错愕，卫昂挡在卫扶光面前，“父亲，您打他做什么！”他想说的有很多，可看到父亲眼底闪过的后悔与心痛之意时，他也沉默了。

　　卫扶光看着殿上的皇太子，“皇叔，你都知道的，不是吗，怎么会遗臭万年？”

　　皇太子全身力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他怆然倒座，喃喃道：“不行的，名声啊都是名声...”
　　…

　　“王兄怎么还不回来呀？”卫岚狁走到门口折返三次都没见王府门前有熟悉的马车过来，“他还生着病呢，怎么还出去乱跑。”

　　“彭内侍呢，秋英你问问他。”秋英应了往前殿那边走去，不久她一脸失望地回来，“彭内侍说殿下去北军衙署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北军衙署？那是有正事处理耽搁了吧。”她放下心来，“也不知王兄晚膳有没有按时吃，算了，我自己先吃吧，不等他了。”

　　她带着金莲往前殿膳厅走，看见匆忙的彭内侍身后带着小内侍往外走，就叫住他问：“彭内侍，发生了何事？”

　　彭内侍眼神躲闪，他身后的小内侍却说漏了嘴，“翁主，殿下不知犯了什么事触怒了皇太子，如今正被罚跪原庙。”

　　“要你多嘴！”彭内侍呵斥一声拿过小内侍手里的食盒，对上卫岚狁仍旧一副笑脸，“翁主别担心，殿下与皇太子感情深厚没有什么大事的，奴这就去看看再回来报给翁主。”

　　卫岚狁怎么能答应，她王兄被罚跪那是破天荒的事，彭内侍说的对王兄和皇叔感情好那他被罚跪定是他犯的错很严重，她强过彭内侍手中的食盒，语气坚定：“不行，我得去看看，王兄都在罚跪我还吃得下睡得着吗，我去瞧瞧。”

　　金莲和彭内侍对看一眼，跟上了前头的卫岚狁。

　　长乐宫原庙巍峨的殿宇在暮色四合下唯有宫灯闪烁着微弱的暖黄光影，空旷的前殿上卫扶光脊背挺直如松，玄色衣摆在周身铺开，如墨莲绽放。

　　天边明月初升，落在冰冷的石阶上，照亮他鹤骨松姿，往来宫人无不侧目，心道这哪是犯了罪罚跪的样子，分明是谪仙临凡受了无妄之灾。

　　守灯的宫女小声议论，“广阳太子果然神仙人物，这跪着都跟个画儿似的赏心悦目。”

　　“你说殿下怎么就惹怒了皇太子殿下呢？”

　　其中一个宫女白日替姐妹在崇文殿顶班听了几耳朵，就八卦道：“好像是与宝阴翁主有关，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我看啊就是殿下惯得宝阴翁主太过才惹怒了皇太子吧，我听说宝阴翁主与那丹邑翁主整日针锋相对，搅得玉阶书院乱得很呐。”

　　“不会吧，我看宝阴翁主长得可人又爱笑，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谁知道呢...”

　　宫女的小声交谈声在空旷的殿宇内渐渐散去，远处殿门口卫岚狁持灯小跑着过来，一看到那清瘦傲然的身影她鼻子一酸，快步跑过去。

　　卫扶光听到一阵环佩轻响，唇角慢慢上扬，下垂的眼睫掀起，很快浅粉菡萏鱼尾裙摆映入他的眼帘，他就知道他的阿狁来了。

　　卫岚狁吸吸鼻子跟着跪在他旁边，牵起王兄的手摸摸见还是热的便放心下来，她的滢眸闪着碎光，“王兄，你怎么惹怒了皇叔，他怎么还罚跪呀？”

　　卫扶光静静地看着卫岚狁，他知道她在怜惜他，便不舍得打扰。

　　“无事，等皇叔消了气就好了。”

　　卫岚狁拿过旁边的食盒打开，“王兄，你肯定没吃饭吧，彭内侍给你准备了吃的，你吃点儿吧。”

　　“你吃了吗？”

　　她摇头，然后拿起一个烤得胖胖的糕点放在他手里，自己也拿起一个大咬一口笑着道：“我们一起吃吧，我陪你跪。”

　　卫扶光清隽的脸庞仿佛被月光洒下一片朦胧的柔纱，那朦胧的月光与温柔的气质夹杂着一股涌向卫岚狁，她看向他，突然愣住随即一滴晶莹的泪珠坠落下来，重重地砸向了卫扶光的心里，让他轻颤。

　　他用手指拂开，“怎么了？”

　　卫岚狁伴着难言的酸苦艰难吞下口中的糕点，看向他的额头，“怎么还被打了，皇叔真是欺负人！”卫扶光额头上的血迹已被擦净，那是卫昂慌乱拿袖子擦的，现在只剩一个可怖的伤口。

　　“不用担心，不疼的，阿狁别哭好吗。”他拉着她的手去轻触她的脸庞，“有你陪我，我很开心。”

　　长乐宫的原庙内供奉着卫家自开国以来的先皇皇后，如今他和她跪在这里有月光相伴，何尝不是一种白头到老的预示。

　　他微微侧过头就能看到身边同样跪着的她的侧影，一种快感在他心中滋生蔓延，他竟觉得这是天地间最合适不过的地方。

　　可他也清楚这种相伴很快就会结束，果然，皇后内侍的身影由远及近而来。

　　“殿下，皇后娘娘说您可以回去了，这里有治疗外伤的金疮膏，皇后娘娘嘱托您务必好好养伤，皇太子那里她自会去过问。”

　　卫岚狁高兴得起身，“还是皇祖母好，王兄你快起来，我们可以回去了。”

　　殿角的风铃作响，清脆空寂，卫扶光牵起卫岚狁的手浅笑道：“走吧，我们回家。”

　　原庙长廊下的石灯散发出昏黄的光晕，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青光，内侍踏着碎步过去，弯腰恭敬答话：“皇后娘娘，药已经给了殿下。”

　　皇后颔首，看着台下两人相携离去，她看着他们走远隐入夜色，语气惋叹：“真是上天作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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