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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想事成
再起身时,薛砚辛眼底已是一片决绝之意,他将昏迷的乐平再度背在身后,单手二指并在眉间,泉止剑随他心意而动,裹挟着万钧剑气的剑尖直指栎树树身裂口处,数以千计看不清的蜉蝣虫受灵力催动,一只只浮于剑身上方要朝着裂口里面钻,前仆后继的蜉蝣虫一群接一群碎成无数闪烁微光,没关系,薛砚辛面色冷下来,就算拼尽他全数灵力,他就不信自己打不开这小世界的入口!
“给我——打开!”
薛砚辛低喝一声,周身灵气暴起,蜉蝣虫莹白的长尾似要将这片天地都照亮,泉止剑剑尖一寸寸往前,那栎树的入口终是撑不住如此蛮不讲理的滔天灵气,缓缓打开了禁制。待那入口越来越大,薛砚辛迅疾收剑带着乐平闪身一头钻了进去。
入口扩大的缝隙迅速往里收,树干很快恢复回了原样。
这里该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进入入口后,薛砚辛的眼前便是一片看不清底色的混沌,他气息不稳微微喘气,但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很快他就发现,不是这里无日无月,而是他看不见了,最先失去的是视觉,飞沙走石在狂风里呜咽;然后失去的是听觉,无边的空寂的偌大空间里,哪怕是呼吸声都会被放大无数倍再返回你的耳边;最后是他的声音。这里如“惊魂”一般诡异,若不是背上乐平的呼吸落在他脖子后面,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如置身于六合之外,被世人放逐的幽墟之地。
但是“惊魂”只是师叔无意间发现的“噩梦导火索”,这里是比“惊魂”更加诡异可怖的地方。一股巨大的虚无感渐渐将他的神识攫取,他眼皮沉重,一点一点垂下来,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走了几百年、几千年,他在这茫茫世间,踽踽独行,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无法留下,他的父母,他的师父师叔,和大师兄、小师弟、黄鼠狼、苏——
那个人叫苏什么?
他好像突然想不起来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非常非常累,练剑很累,追求突破境界也很累,师父他们都死了,师兄他们不见了,他在意的小师弟也要死了。
雪越来越大了.......
往东走的方向风雪越来越大了,他的身体好像也要被这逆风的冰雪冻住了......
停下来......好想停下来.....
只要不再往前走,生命是定格的,那样你既不会生,也不会死.......
乐平在此刻醒了过来,在这片可以吞噬一切的无边混沌里,他看见背着自己的薛砚辛长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在这片天地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与熟悉,可是无论他怎么在薛砚辛耳边大喊、大力摇晃他的肩膀,薛砚辛依旧维持着背着他的姿势,沉寂如一尊腐朽石化的雕像。
“你想救他吗?”
无色的声音在乐平耳边响起,他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许他就是他。
乐平问自己:“我应该怎么做?”
无色答道:“你若是不想他死,可以把这里的死气都吸到身体里,像在寰仙岛上那样。”
乐平问:“那样你会和我一起死去,你不后悔吗?”
一个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虚影漂浮在乐平眼前,声音空灵:“我们本就是同根而生,你生于善,便生善心;我生于恶,便食恶果。”
虚影往前飘了一段距离:“我能感觉的到,它一直在呼唤我们。”
若是有来世,他不愿做“无色”,他想做“斑斓”。
乐平也感受到了,一股极为熟悉的力量在召唤他,他的身体开始无师自通地吸收天地间的混沌之气,他的身体感受到了无比的饱胀感,但是还不够......还不够......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混沌无形,幽幽冥冥,茫茫昧昧。
所有的混沌皆被乐平吸进身体了,“啵”——他的身体似瓷器开片般发出那种极为清脆、短促且微弱的声音,他抬起右手,看见上面一道道细微的裂痕,不停向外渗着血珠。
薛砚辛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他好似从一场无止境的、让人不由自主沉沦的噩梦中苏醒,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忽然发现自己周围的黑气淡了很多。然而沙尘暴又来了,风沙走石,遮天蔽日,在他们身后是蠢蠢欲动的是想要再次涌上来的无尽常暗。
乐平安静地趴在他的背上,声音轻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碎掉:“师兄,不要回头。”
薛砚辛回头的动作被乐平制止,乐平抬起右手轻轻抵住他的脸,有什么湿热的液体从他的指尖落到脸上,又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流。
乐平右手无力地垂下来,低语道:“往前走。”
薛砚辛一下就看到他布满无数细小而深刻伤痕的手背,血滴一滴滴顺着他的肩头滴落,他的心也跟着血滴一点点沉下去,他无法想象,在他陷入混沌被吸引着向香甜的噩梦深渊坠去的时候,乐平他做了什么?自己周围的混沌,是不是又被他全部吸进了身体里?
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他费力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快要被梗的窒息,声音里全是压抑不住的颤抖:“好,我听你的,小师弟,你不要睡,我带你往前走。”
乐平脑袋挨在他的肩头,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薛砚辛一步一步向着走着,每一步双腿都无比沉重,罡风四起,风似刃,这前进的路犹如通天道。他逆着风往前走,一直一直往前走,背着乐平的手始终不曾松懈,即使在狂风中无数次跌倒,他也要咬紧牙关再背着乐平站起来。哪怕风里的砂石割破他的脸,哪怕眼前只有茫茫黄沙漫天,哪怕脚掌磨出了鲜血。
他都要往前走。
剑已出鞘,破釜沉舟,也断无折返。
“师弟——”
有低柔的女声在他心头响起,薛砚辛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任何人。他略微侧头,乐平右手仍无力地搭在他肩头。
不是乐平。
“师弟——”那声音再次响起,温和又莫名的熟悉:“不要使用灵力,闭上眼,路就在你脚下。”
没有缘由的,薛砚辛相信了这道声音,他闭上双眼,收起身上所有用来防备的灵力,果然,风沙似乎真的变小了。
路就在你脚下——
他决定遵从内心的指引,小师弟让他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那他就一直一直往前走。
薛砚辛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一棵无比高大的、仿佛要冲上九霄的枯树出现在他眼前——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不死树。
不死树向他缓缓伸出死气缠绕的枝条,无端的,薛砚辛觉得它是在向自己讨要背上的乐平,他小心抱着乐平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把人送上去,枝条卷起乐平慢慢向后退去,直到他的身体一点点的与不死树融为一体。
“小师弟——”
在乐平身体即使消失之前,似是睁开眼回头望了一眼。薛砚辛忍不住上前一步,不死树的一根枝条游移过来,无声的将人推远。
“啪嗒——”
一滴泪顺着他的眼角落在他腰间那块一直舍不得丢的木牌上,与乐平之前流上前的鲜血一同渗进木牌斑驳的纹路里。
周遭一眼望不到头的无边混沌再次涌上来,薛砚辛只觉得身体正在随流沙不停地往下陷,在黑暗吞噬一切之前,他没发现自己腰上的木牌遗留在了沙地上,也没看见那块木牌上鼓起了一个小小的鼓包,鼓包挣扎着露出一颗萌芽,最终变成两片一大一小的嫩绿叶片。
枯木逢春。
不死树的枝条伸过来,将那木牌缓缓卷起,也一点点的吸收进枯树里。
在被所有黑暗吞噬一切之前,薛砚辛看向方外之地的最后一眼,好像看见了几个虚影在对他微笑着挥手——
那些看不清的面容,却又让他发自心里地觉得欢喜和熟悉。
是你们吗?
他朝着虚影伸出手,喃喃低语。
再此睁开眼,薛砚辛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那棵栎树旁,泉止剑斜插在脚边,他垂头看向树身光洁平滑的表面,一时间竟泪流满面。
他的眉心隐有一点火光闪过,旋即又消失不见。
他终于看懂了为何在他许愿时李知禾的眼底会透着悲色,他的愿望是让乐平能够活下去,火烛龙只给了他心想事成的结果——乐平是不死树曾结的果,属于不死树也属于方外之地,只有在那里,乐平才会生命永恒地活下去。
“大哥哥,你为什么要哭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从栎树后面探出头,“你也是做错事被骂了吗?”
薛砚辛才发现树后还有人,那是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身上是他没见过的民族风感觉的衣裙,他转身环顾四周,见他与乐平来时的茂密丛林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半山腰下面整齐规划的村庄和天地。不远处虞丘前辈的墓还在,只是墓碑早已被风雨侵蚀的看不清上面字迹。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请问,现在是哪一年?”
小女孩感觉这个大哥哥瞧着怪怪的,但还是认真想了想回答了他。
薛砚辛有些恍然,原来在他进入方外之地后,门内不过辗转一瞬,世间竟已过了数十载光阴。
小女孩的父亲是村里的药修,去山上找自家孩子的时候发现这里竟然还有一个拿剑的剑修,还没来得及惊讶,那剑修已经神色苍白地晕倒了,于是又和村里人搭把手手忙脚乱地把人弄下山。
药修姓张,年轻时听说在哪个仙门里修炼过,后来师父嫌他没有仙根不要他了,他一路辗转,后来在这里落了根。因为医术确实了得,村里人都叫他张妙手。张妙手把那年轻剑修安顿好之后,手指搭在他腕上,这一探不打紧,这剑修看着年纪轻轻,怎么内里受了那么重的伤?风邪侵体的寒毒和灵力逆乱这些都是小伤,只是怎么心脉也伤的那么重?这种心伤常见于一个人经过大起大落又大悲大喜之后,俗话说心病难医,张妙手挠挠头,决定还是先把他身上的寒毒和灵力逆乱给治好了再说。
薛砚辛一连昏迷了五日,再醒来时对上的是一张胡子拉碴黑眼圈要挂到下巴的脸,他下意识伸手就去拔剑,张妙手在他胳膊上不知哪里一点,他右手登时麻了。
张妙手拿眼狠狠瞪他:“我的个天爷,你终于舍得醒了啊?刚醒就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拔剑,是哪里的道理?”
薛砚辛这才后知后觉的感觉道身体灵力运转的顺畅,他双手拱起,老实答谢道:“方才对不住,多谢这位药师救治。”
张妙手一屁股坐回凳子上:“你要是再不醒,我得怀疑我的救治方案有问他了,哎,你这是要去哪?”
他见薛砚辛下床要走,赶忙拦上去,“你要去哪?”
薛砚辛从怀里掏出身上最后剩的一部分银钱,放在床边小桌上,道:“我还要去找我师兄,不便久留此地,这是我的药钱,若是不够日后我再加倍还你。”
张妙手被他气笑了,双手抱着胳膊:“那你的心魔你不管了?”
泉止剑出鞘半寸,薛砚辛冷冽的眼神扫过来,张妙手浑不在意,继续说道:“剑道讲究克己复礼极致突破,你曾在短时间内强行突破境界又道心不稳生了心魔,心魔这东西其实说白了就是人生八苦求而不得,你若是心有挂念,过分压制反而适得其反,不如从心。”
薛砚辛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什么,他收剑回鞘,沉声道:“多谢。”
乐平在方外之地以另一种生命的形式活下去,他也会在这个世界好好的活下去,等待他们再次重逢的日子。
他下山离去,临去前又遇到了那个小女孩,她姿势奇特的往一棵树上爬,爬了好几次都没爬上去,见到是那个总是看起来很难过的大哥哥,不停朝他招手:“你可以帮我把上面的蝴蝶救下来吗?它被蜘蛛网困住了?”
薛砚辛顺着她指的方向抬头,见一只蓝色斑纹的大翅膀蝴蝶被粘在半空,指尖灵力一闪,将粘在它身上的蜘蛛网斩断了。
年轻的剑修转身离去,小女孩望着他的背影,总感觉他的表情似乎在哭,可是奇怪的是又没有眼泪。
小女孩对此搞不懂,疑惑地挠挠头。她把蝴蝶身上的蜘蛛网一点点捏下来,把蝴蝶又放生了,蓝色斑纹的蝴蝶扑扇着大翅膀颤颤飞往天空,它飞过草地飞过溪流,最后落在半山腰的栎树上。栎树最上面不知何时开了一朵花,花瓣层层叠叠,纯白无垢。大翅膀蝴蝶轻微扇动翅膀落在花瓣上,伸展口器在花蕊处吸食花蜜,花粉粘在它的腿上,忽然有一只小猴子从树干上奔跑过来,蝴蝶被惊起,扇着翅膀又飞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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