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灰,看这边

作者: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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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


      站在远处的妈妈冲我招了招手,我看到她的身影,连忙跑向了她。
      我们沉默着并排往家的方向走。
      母亲、妈妈、这个我借由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对我而言,是一个很难被定义的角色。
      我们并不熟悉,但又理所应当亲密。
      我从出生到上完小学,都在姥姥、姥爷的身边生活。
      直到一个月前,姥爷突然去世,在操办完葬礼之后,一家人终于有时间商量接下来的生活。
      姥爷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共同决定卖掉房子,接没有退休金供养的姥姥去舅舅家,跟着舅舅和舅妈一起生活,也方便帮忙带带孩子。
      做出决定已经到了我要开学的日子,我没有去小学旁边的初中报到,而是被妈妈接到了鹿川读初中。
      我很想念姥姥,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姥姥和姥爷。可姥姥说,爸爸妈妈的家才是我的家。
      我明白,但也不明白。如果爸爸妈妈的家才是我的家,那我为什么十二岁了,才回到我的家?
      就因为我是女孩子,就因为那些大人物们不允许有两个女儿的家庭再添一个儿子吗?既然不允许,那又为什么,不遵守规则呢?不遵守规则的后果,又为什么要让我来承担呢?
      我不知道该仇恨谁,那时我的心里还没有仇恨,我只是渴望着爸爸妈妈的爱,渴望姥姥姥爷的爱,渴望所有人的爱。
      我回到了“我的家”。
      我的家,我陌生的家,我爸爸妈妈的家。
      这个家里有姐姐、有弟弟,有爸爸,有妈妈,有爷爷,有奶奶。
      现在也有了我。
      那些我在作文当中编造出来的角色,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全都开始变得具体了。
      只有姐姐和弟弟是附加的角色。
      我的姐姐比我大九岁,在爸爸开的工厂里做活。妈妈帮衬着父亲的生意,也在工厂里做活。弟弟比我小六岁,今年才开始上小学。
      我不知道爸爸的工厂具体是做什么生意的,我只知道全家人都指望着爸爸的工厂过活。
      妈妈把我送回家,拿了装着晚饭的饭盒便又急着去了工厂。
      爷爷奶奶和弟弟正在桌前吃晚饭,我放下书包,拉开椅子,坐进了餐桌。
      餐桌上的整鸡和鱼摆在弟弟的正前方,他往嘴里扒拉着米饭,饭粒掉得到处都是。
      我伸着筷子侧着身去夹鸡肉,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看着我的动作,我顿时汗流浃背,满脸通红,手开始发抖,夹了几下都没能从鸡身上剥离下来任何一块肉,最后扯下来一块鸡皮,夹进了碗里。
      弟弟讨厌分享。家里的零食、饮料还有餐桌上所有他爱吃的菜,都是独属于他的。他会像牧羊犬维护羊群那样维护着他的食物。
      他也从不认为我是她的姐姐。他不叫我姐姐,只是用“喂”来称呼我。
      我完全能理解他,因为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叫“爸爸”和“妈妈”,这两个发音似乎从我的喉咙里被抠掉了一般,我天然不具备这种发音能力。
      我跟姐姐睡一个房间。准确地说,是我搬进了她的房间里。
      她腾了一只抽屉和衣柜的一小块地方给我。我把我的东西塞了进去。
      我们很少交流,她白天里要去工厂做活,晚上回来倒头就睡。我想跟她交流,却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我不知道她关心什么,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或者讨厌什么。
      我只希望她不要讨厌我。
      周日下午我就要回学校,周日一早,我在爸爸妈妈出门前就起了床,坐在客厅里等待着跟妈妈发起对话的时机。
      周六下午回家的路上,我跟妈妈说了要买作业本和订校服,可她似乎是忘记了,快出门了还没给我钱。我犹豫再三,在妈妈看向我的时候,开口问妈妈要钱。
      爸爸听到了,拉开夹在胳膊下的黑色皮包,从里面拿出五张钱塞到了我手里,嘱咐我在学校要吃好睡好,再去买个新书包。
      妈妈看着那些钱,抬起眼睛白了爸爸一眼,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抿了抿嘴,忍住了。
      到了下午,我独自回了学校。
      走进教室的时候,宁宽正踩着板凳,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写着值日生的分工安排。
      “你来了。”宁宽一边用粉笔写着字一边说。
      我看着自己的名字在表格上的位置,然后说:“我去扫地了。”
      我不知道宁宽是从哪里想出来的好方法,因为名字被写在了具体的事情上,那四个女生看上去不好惹也从来不听话的女生变得无比顺从,乖乖做起了值日生。
      不用做值日生的实际好处,仿佛让同学们已经忘记了上周五我“出的丑”。我每天往返在教室、食堂,还有寝室之间。
      我以为这一个月都会是如此,但有一天,走读的同学们下了晚自习回了家,我们几个住校生照例集中在一间教室里上夜自习。夜自习从八点开始,到九点半才结束。几个班的班主任老师会轮流看夜自习。
      “那辛苦小陈了。”门外传来隔壁班班主任的声音。
      “没什么,你去忙吧。”陈老师笑着说。
      接着,她转身走进了班里,视线扫过坐在台下忙着写作业的大家,然后坐在了讲桌前,批改着作业。
      没过多久,大家就开始悄悄拿出小说,放在桌上读。陈老师看的夜自习没有什么严格的限制,连去厕所都不需要跟她汇报。刚开始的时候,有位女同学站起来要去厕所,走到她讲桌旁边打报告。
      她有些困惑地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位女同学。
      “你需要我跟你一起吗?”她问。
      “啊,不用。”
      后来陈老师就说,如果大家想去厕所,自己去就好了,但要尽快回来,否则老师会担心同学们是不是掉进了厕所里。
      后来有一次,有同学出去以后十分钟都没回来,陈老师从讲桌前站了起来,走到了那位同学的空位旁,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大家看着她,似乎是明白了她的意图。
      “我要去厕所捞人了,你们在这里好好等我回来。”陈老师说完,便走出了教室。
      没过多久,那位同学一脸羞愧地回了教室,身后跟着摆着手慢慢走进来的陈老师。
      “你没掉厕所啊?”有人调侃道。接着便引来哄堂大笑。
      大家都很喜欢陈老师。
      也因为确切地知道陈老师会出门去厕所捞人,所以也不会因为陈老师管得松就逃夜自习。
      陈老师在夜自习上,除了批改作业以外,还会练字帖。是要用钢笔写的那种硬笔字帖。
      陈老师在开学时给我的那个写了课程表的信笺上,就是这样漂亮的钢笔字。
      而我的字虽然在同龄人并不算难看,但跟陈老师的字一比较,看上去绵软无力,歪歪斜斜,像是从没练过武功的人打出来的拳头。
      爸爸给我的钱在交完学校的钱,买了新书包以后还剩了不少,我便也买了本字帖,作业写完了,我就也会拿出字帖来练字。
      我的字虽然没见到长进,但却喜欢上了写字帖。像这样握着钢笔,一笔一划地慢慢写字的感觉,常常会带我进入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里,我无比专注,专注到听不见周围的声音,落笔虽然很慢,时间却过得很快。
      我写完一页,翻面的时候,才发觉陈老师站在我身边。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像是在讲课的时候那样严肃。
      “陈老师。”
      “我能看看吗?”陈老师笑着问。
      我直起身。
      陈老师拿起了字帖,认真看着上面的比划。
      “你写得很好。”陈老师点点头,把字帖放回到我的面前。
      “寒字你要再练习一下。”陈老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自己的钢笔,把字帖上那层薄薄的纸往上推了推,再次覆盖住了那个写了“寒”字的田字格,“这个字很难写,组合了很多比划,结构也得把握好才行。”
      陈老师俯下身,用自己的钢笔示范了一下这个字的写法。陈老师的钢笔在她的手里时,像是成为了她手的一部分。
      “来,按老师刚才说的,你再试一下。”
      我点点头,打开自己的钢笔盖,学着陈老师的样子,把薄纸推开,用左手食指和中指固定好,右手握着笔,俯身写字。
      我写完字,抬起头看向陈老师。
      她点了点头。
      “来。”她站到了我身后,用她的右手握住了我的右手,她的掌心温热,指尖却有些凉。
      她用左手推开薄纸,“我带你写,你感受一下。”
      陈老师的呼吸喷散在我的头顶,我被陈老师衣服上散发出清新好闻的味道包裹着。
      我感受过姥姥掌心的温度,她掌心总是滚烫的,那是我所理解的慈爱的温度。
      可我从未感受过妈妈掌心的温度,我们甚至没有拥抱过。我的妈妈从来没有像陈老师这样注视过我写的那些绵软无力的字,从来没有。
      “像这样。”陈老师的声音低到只有我能听清。她那几秒钟的呼吸,也只有我能感受到。
      我与陈老师合写的“寒”字,在三年后,成为了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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