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南墙
君华从不觉得自己是圣人,她只是一个有点力气的烂好人而已。
溃兵土贼、食人猛兽……甚至是齐桧璃。她每次都只是仗着武力逞强而已,她所救下来的那些人,日后要如何她都没想过。
她连自己的前路都没想明白呢。
但是没关系,有若木在。
她不需要想这些,若木会去安排。
一条街道,一个院子,一个官职……她都会安排。
而君华只需要提着剑,杀进去,把人带出来。救一个,再救一个,靠解救那些深陷困境的人来让她自己短暂地走出恐惧。
人们说,她是圣人,一个理想的圣人。
她不能直说恐惧,因此默认了理想的存在。
而有若木在,她什么都不需要想,只要拿着剑践行她的“理想”就够了。
但……若木不在了呢?
这个想法让君华忍不住一激灵,连忙暗自向四周不存在的神祇告罪,让祂不要误会这句充满歧义的话。
总之,若木现在帮不了她了。
她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那这些人要怎么办呢?君华带着她们一路走,自己心里都发慌。可是没有一个人问过她们要去哪,好像所有人都对她信心十足,觉得她肯定知道她们的前路在哪。
君华不知道。
要带着这两百多人再去投靠一个摄政王吗?用自己的武力再来一次货与帝王家?可是现在这情景,摄政王还剩几个都不好说。
要是对面又是一个樗尤王……君华不去想结果如何,那大抵是有些大逆不道的。
那去占山为王,当土贼?以她和士兵们的战斗力是可行的。等山寨修起来,也能保护小枫了。然后呢?她们靠什么谋生?烧杀抢掠君华是不会去思考的,那种地做生意?君华不是受人供养的大小姐,但她在海底就没搞过种植,到时候草盛豆苗稀就不好玩了。
而且种子从哪来?后者同理,她们拿什么做买卖?
君华想得头都快炸了,没知觉的鳞片好像都一抽一抽地疼。
……
此时此刻,面对祁访枫的质问,君华第一次对这个妹妹生起一点怨怼。
她自己也说不清这怨怼的根源是什么,可她就是怨了。
前路渺茫,几乎家破人亡,她一次次地告诉自己,她能保护自己的家人,她能留住一个栖身之所,但她从来没做到。
可是,可是!她已经很努力了,她已经拼尽全力了!为什么还是不行!
若她不只是一个小小的军官,她是名震天下的大将军,她的摄政王已经一统大陆——那又如何?!她能躲过这场浩浩荡荡的火枪雨吗?!
纵使她有冠绝天下的勇武,又要怎样才能带着整个大陆突出重围?!
泪水滑下脸颊,落到面具与鳞片的缝隙。君华颤抖着,慢慢抬眼,看着祁访枫,哽咽道:“……我们能去哪?”
她反问完,那点怨怼就飞快消失了。
君华立即后悔起来,她才是姐姐,她怎么把重担甩给妹妹呢?
“南部的话,”君华在一片沉默中开口了,“我原先的族人在那,但我是被她们赶出来的,如果不和我一路,她们说不定……”
祁访枫忽然伸出手,君华被唬了一跳。
蛇妖脸上还挂着眼泪,人类姑娘睨了她一眼。君华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想了想,乖乖低头。
祁访枫曲起手指,用力敲她的头,不过瘾,又敲一下。她说:“尽说蠢话。除了你,我们这些人哪个能在水里呼吸?”
祁访枫说:“反正别想着往南走。”
投靠摄政王也是绝对不行的,经历了两次拉拢摄政王的摧残,祁访枫对这个群体的信任直线下降。
君华苦恼道:“南边不能去,那不然往北走?我是不想留在樗尤王的地盘上了——再往西走点。我们往西北走,离这些破事远点。”
祁访枫想了想,赞同道:“西北部多山,人烟稀少,也没什么正经摄政王,咱们正好过去占地。”
君华自嘲一笑:“打了半天的流寇,到最后我成土贼了。”
祁访枫无所谓道:“那又如何,梁山好汉也是好汉。”她们不偷不抢,别人爱叫土贼就叫吧,还能给她喊死了不成?
“你不会把我饿死吧?”祁访枫狐疑地看着她。
“……我什么时候饿过你!我很强的好不好?你要吃什么我都能给你杀!”
祁访枫:“哦,那你明天抓只哺乳的羊啊虎啊,随便什么能产奶的回来。”
君华听得发懵:“啊?”
祁访枫就默默看着她,君华这才反应过来,她抱怨道:“怕饿到孩子们你直说,非要这么拐弯抹角吗?”
祁访枫没好气道:“你管我!”
君华嘀咕着:“……脾气真大。”
确定了路线往西,一切就明确起来了。
祁访枫很早就听街坊们说起过君华带着他们流浪的事情,如今她也加入了流浪的队伍,能和她说起旧事的却没几个了。
很快,祁访枫也没心思伤感了。她照顾着几只渐渐长出绒毛的小老鼠,愁得脸都皱起来。倒不是这些小家伙们不乖,它们甚至是最让人省心的。
队伍里渐渐有人生了病,一个个面色蜡黄,四肢无力。可大陆被烧了一通,满目疮痍,让她找不到足够的草药。
日常检查过病人们的状态,祁访枫就靠在若木边上,像她一样平静。
她悄悄在心里说——快些醒吧,我保证少骂你两句。
祁访枫抓着她的袖子,无力叹气。
【“圣通王。”】
【“……我在。”】
人类静坐一会,回去采药了。
……
“你放的什么药,你要毒死谁啊!”祁访枫急得跳脚。
君华小声说:“我不认识嘛,它们长那么像。”
“——那你熬什么?!这药炮制过了吗你就放!”祁访枫连着熬了几天只觉得头疼得很,此时正烦着。
打猎回来的士兵远远地看见祁访枫在骂自家校官,一点去帮腔的心思都不敢有。
祁姑娘看着小,骂起人来谁都气势短她一截。士兵低眉顺眼地快速走过失火的城门,防止成为池里的鱼。
士兵乖巧沉默地跟着同僚料理了这顿饭,听那头动静停了才带着肉食去找依旧不敢说话的校官。两人尴尬地对视一下,君华咳嗽了一声。
“校官,找到了。”士兵压低了声音,眼神里难掩兴奋和仇恨,“咱们再赶一天,就能追上她。”
君华说:“好。”末了,她看向坐在板车边上打瞌睡的祁访枫,又道:“不,不行。”
士兵错愕:“校官?!”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君华急中生智,忙道:“我说我吃饱了,最近没什么胃口,你不要大惊小怪!”
她稍稍拔高了音量,其余人消了犹疑,有人劝着她多少要吃点,君华含糊地应了。
她一把拉住士兵,低声道:“你喊什么?我又没说不打了。”
士兵无辜又委屈地看着她,君华叹气道:“我知你心意,我也答应了你们要找樗尤王报仇——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心思。”
“她们只想跟着我,一起躲到西北过安生日子。她们也是你的同袍,你自己看看她们,你下得去这个嘴,要她们跟你冒这个险吗?”君华无奈道,“别说我是校官能命令她们——你们愿意跟着我,我才是校官。”
“你也别急,我说这些不是要劝你放弃。”君华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带人给我打掩护,别让小枫知道。我明天一个人赶路,去杀了她就回来。到时姊妹几个私下祭拜一番,这事就了了。”
士兵一咬牙,点头应了。
她有些犹豫,眼神期盼地看着君华:“校官,你会回来吧?”
君华一愣,笑道:“我还要带你们去西北呢,怎么会不回来。”
士兵又看她一眼,才小步跑开。
君华刚坐下,想继续吃饭,却扑了个空。
君华:“……”
再去拿点也不是不行,但她刚说自己没胃口,这会过又去……君华做贼心虚,不敢动。
入夜后,她实在忍不了,当即灵巧地翻身,潜入夜色中,准备去林子里打点宵夜。
妖族大多有夜视的能力,蛇妖更是其中佼佼者。她没一会儿就逮到一只意外肥硕的野兔,还没吃两口,蛇妖就狐疑地抬起头。
远处依稀亮着微光,隐约能感知到有队伍在前行。
君华放下野兔,悄无声息地移动一段距离,趴伏在地上。
海族的夜视能力放到陆地上比较,那是欺负人。她们常年居住在黑灯瞎火的海底,陆地上的黑夜在他们眼里就像“白天”。
……
身为蛇妖的君华对地面或其他接触物体传来的震动形成的声音更敏锐。
那支队伍大约有七百人,马匹不多。君华暗地掂量一下,心下有了计较。
夜色正浓,她抓起黑剑,几息就靠近了那支队伍。出色的视觉让她看清了被围在中央,即使神色憔悴也不掩气度的樗尤王。
倘若只看容貌,大抵不会有人把她和心狠手辣罔顾人命的恶徒联系在一起。
在她边上,是许巢蓝。
君华站在树上,伸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
半晌,她跳到地面上,坦然地站在她们面前。周围的士兵被惊动,纷纷拔出刀兵,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许巢蓝军营中大部分人都认识君华,看清了来人便稍稍放下警惕,只是不曾收回武器。
许巢蓝也看向她,脸上一点惊讶都没有。
君华点头致意:“将军。”
樗尤王被吓了一跳,上下打量她一番。摄政王马上露出热情又有些沉痛,各种情绪杂糅的表情,迫切地要起身迎上去。
许巢蓝伸手挡住了樗尤王的动作,一双金蜜色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你来做什么?”
君华说:“您有答案了,不是吗?”
“……为什么?”许巢蓝的声音微微颤抖。
樗尤王还茫然着,许巢蓝的士兵已经握紧了武器。
君华问:“她草菅人命,为一己之私,献祭城中数千人,不该死吗?”
周围的气氛为之一滞,压抑得让人心惊。
许巢蓝嘴唇翕动,干涩道:“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君华沉默,那双月色下熠熠生辉的蓝眸凝视着她,将许巢蓝彻底刺痛。
“我在南部治理蠃鱼,曾与大臣颜彤有过交集。”君华忽然说起了不相干的事,一字一句道,“火枪雨停息后,我与她皆侥幸存活。我想邀请她一起离开,她拒绝了。”
“她说,王上于在下有知遇之恩,吾当以死报之。”
君华拔出黑剑,语气平和:“我当日不曾劝她,如今也不会劝您。”
“下来,跟我打。”
恍惚之间,一如当年王宫大殿之上。只是站在她面前的人,从齐桧璃变成了自己。
许巢蓝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经没了往日平和的温情。将军当真翻身下马,横剑在前,厉声道:“都退下!”
士兵们整齐地后退了一步,每双眼睛都不敢移开她们的战场。
两把剑碰撞在一起,嗡鸣震得人心神俱恸。刀光剑影在她们周身削出一片熔银般的幕布,谁也看不清她们的神色,可那凌厉的剑光无疑昭示着这是一场死战。
君华平稳地换气,接下一击,黑剑顺着她的剑身斜刺出去。一缕发丝被她削断,眼角划出一道血痕,鲜血滑落。
君华没有留手,许巢蓝也没有。
许巢蓝比齐桧璃更难对付。所有武功要分出胜负,说穿了也就两点,谁速度更快,谁力气更大。而许巢蓝两者都占,若单论个人勇武,齐桧璃绝对比她弱一筹。
身上的鳞片被打碎,嵌在皮肉里刺得生疼,她已经很熟悉这样的疼痛了,齐桧璃当年就是这么打的。这反而让君华清醒许多。她紧紧捕捉着许巢蓝的每一个动作,找准空袭反击。
她下了决心要保樗尤王,君华并不意外。但君华仍旧抱着一点希望望,她知道她的答案,但她还是想问问。
“老师,你能和我走吗?”
她的声音忽远忽近,在剑风中破碎。
许巢蓝将剑刃下压,刀剑嘶鸣,正视她:“我既向王上效忠了,就绝不会背弃誓言。我先是她的将军,再是你的老师。”
君华不再多问,抓住空隙踏步上前。许巢蓝的佩剑刺向君华的心口上,鳞片卡住了剑刃不然它再深入。君华不顾风险,许巢蓝下了死力气,君华也将黑剑送入她的胸膛。
只那电光火石间的差距,人群中忽然爆发一声尖叫:“小将军!”
君华有一瞬间的愣神,她的余光看见了那个出声的人,那是和自己比武过的士兵。她总被她的同胞嫌弃油嘴滑舌,而那个瞬间,她的眼睛不见精光,只剩深切的痛苦和哀求。
——佩剑刺穿了蛇妖的心口。
许巢蓝显而易见地呆了一下。
那个士兵也是一愣,喃喃道:“将军……”
许巢蓝拔出佩剑,眼神茫然空洞,佩剑落到地上。她低头一看,君华的黑剑也刺穿了她,只是比心口偏了些许。
“……扔什么剑,拿起来打啊。我还没输呢。”君华说。
许巢蓝愣住了,君华捂着伤口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算是呼痛。被切了一刀的心叹息一声,她说:“这一剑,就当我还了她们的情谊,如何?”
妖族的生命没那么脆弱,君华能感受到被刺开的内脏在蠕动生长,血管攀爬着再次连接。因飞速新陈代谢而淤积的废物让她心口抽痛,君华再次举起黑剑,居然感到了一阵麻痹。
许巢蓝脸色惨白,眼眶却不住发红。
“您有不能背弃的誓言,我也有不能输的理由。”君华压下了疼痛,用力握紧剑柄,硬是唤回自己的知觉,“打,继续打!”
她已经听不见太多声音了。
有谁发出痛苦的嘶鸣吗,有谁急促地呼唤着什么吗?
君华眼前一片黑暗,除了脚下踩着的大地传来震动,她已经无法感知外界。
她仿佛又回到了刚上岸的时候,熟悉的恐惧卷土重来。
可下一秒,她失去了对恐惧的感知。
蛇妖踩着地面,获得了另一种“视觉”。宽阔的视野中一片透明,浑身有温水拂过身躯,荡平了所有痛苦。她感觉不到心口的疼痛,手臂的麻痹,反而一阵微弱又明显的鼓动沿着地面爬上她的骨髓。
在失去最后的意识前,君华意识到,那是神武将军的心跳。
……
许巢蓝虚弱而急切地喊着“退后”,却没有一个士兵听命。她最引以为傲的,她们的令行禁止在此刻化作虚无。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地顶上,有人红着眼,有人面色如常,没人退下。
而她最骄傲的学生——她显然已经无法回应自己了。
冰蓝色的妖纹密密麻麻地爬了满身,鳞片以极快的速度一层层生长蜕变,犹如被按在案板上刮去般脱落。落在地上的蓝白鳞片发出脆响,零碎地写着谁的讣告,像一场静谧的蓝雨。
蜕变完成,力量翻倍重融,本能瞬间激发。
许巢蓝那一剑刺得太准,让她的身体在最不稳定的时期判定自身处于危险的环境中,正全力调动本能排除风险。
许巢蓝深吸一口气,运功稳住伤口,用力拨开护着自己的士兵,握着佩剑再次对上她。
这是徒劳的,数招之后,黑剑终于不偏不倚地刺穿她的心脏。
解脱般的释然比疼痛更快到来,也就在那个瞬间,君华挣脱了本能的操控。
她看见周围倒了一片的士兵。君华记得她们的名字,在这之中的许多人,她和她们打过架……
尸横遍野的血腥场面被照耀着大陆的阳光袒露,暗沉的铠甲,了无生气的面孔,染血的长剑……
这太眼熟了,眼熟到君华想笑。
是不是每段故事的结尾都如此相似?
许巢蓝真切地笑了,眉头却皱着,泪水不由自主地滑落脸颊。她低低地笑着,仿佛在哭泣,只喃喃自语:“你当时,或许就是这么杀了边界军的。”
鲜血染红了蛇妖白皙的长发,流过蓝而清的眼睛。
许巢蓝忽然道:“要是若木问起,就说这是我的选择。”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如果不介意,你就拿走我的佩剑吧。”
“好孩子,你出师了。”
只是可惜了,她的金乌冠大抵已经熔得一点不剩。不过也好,那顶发冠兴许寓意不好呢。
“恭喜你……至此礼成。”
许巢蓝笑着,看着她,慢慢闭上了眼。
死亡临近,她脸上反而露出浅淡的,咀嚼后之余苦涩的笑意。
……
死亡很早就在许巢蓝的规划中了,早在她还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孩童时就有了。
在那个冬天,她不觉得自己能活下来,在昏迷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孩童等着死后的世界——要变成鬼魂,继续跟在姐姐身后才好。
她看见了,有人要带姐姐走,姐姐一定会好好活着,那她就能一直跟着她了。这么想着,年幼的孩童期待起了死亡。她克服了本能,不再蜷缩着,好让寒风带走更多生命的余温,叫死亡来得更快些。
这是她第一次选择死去。
但她一睁眼,阿姊还在她身边。她们都活下来了。
在武家的日子清苦,她也不觉得难熬。有阿姊陪着,上山下水的抓野味打牙祭,时不时替主家完成些送信护卫的任务,她就这么懵懂地过日子,一直到溃兵袭击。
她的武功是最出色的,却还是寡不敌众。被打得且战且退,少年心里一点怯意都没有。只祈求着出门的阿姊晚些回来,等到这些溃兵走了,否则她也会死的。
溃兵忙着洗劫,没空管昏迷在柴房的她,误以为她死了。脱力的她勉强维持着清醒,视野中只有一片攀爬而来的啖血藤,她安心极了。
这是她第二次选择死亡。
可再度睁眼时,阿姊依旧在她身边。那片林子到处都是负霜鸟,叫声可吵了。紧接着,她感到了后怕。武家教授的功夫不能让她打败那些溃兵,只差一点,阿姊就要死了。
还有其他人,那些和自己一起训练打闹过的姊妹们,还有她的老师们。勉强维持着生计的武家内,她们总因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起摩擦,但在危机来临时,她们默契地把年纪最小的她推到了最后。
阿姊说,外面在打仗。
她们投奔了当时刚刚崭露头角的樗尤王,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爬。等她成为大将军时,她的名字是许巢蓝。她的王上亲自为她赐名,光耀无限。
彼时,意气风发的少年也骄傲地指点江山:“阿姐,我们一起,一定能匡扶天下!”
阿姐没说话,只是嗤笑一声。但她的眼神那么柔软,许巢蓝知道,她一定是赞成的。
可那是一个太远大的理想。事实上,大部分时候许巢蓝也是想不起它的。
她只想着,等有一天,她们的仗打完了,就再开个武庄,收养几个孩子教她们功夫。孩子们可以不去做江湖客,最好再读些书,去谋个官做。要是不成,就继承武庄,来日再养几个小崽子。
或者再问问阿姊有什么看法,她总是心思细,能想到的也更多,而许巢蓝总是会听她的。她一直是个乖巧的妹妹,唯独一件事,她狠心不去顾及齐桧璃的想法。
妹妹的天赋更高武功更好,一直是齐桧璃心头的刺。她不曾直说,只是随着两人官职差距的拉大,她沉默的时候越来越多。
许巢蓝装作不知,只有更强大她才能保护她。阿姊嫉妒就嫉妒吧,总比没命了好。再说了,她再嫉妒也依旧是爱自己的。
许巢蓝渐渐失去了意识,一幕幕走马灯在她脑海中留下一点涟漪,又模糊地消散了。她不去看那段最不愿回忆的日子,好像这样就能当它没发生。
……她忽然清晰地想起了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那时候,许巢蓝想了些什么来着?那些思考并不是在那天那个瞬间才有的,她在无数个日夜想过无数次。
为什么突然变了心性,为什么要屠城滥杀无辜,为什么要变成恶鬼……许巢蓝出离地愤怒了,扯着嗓子质问她为什么,两个人大打出手。
那些从军营扔出去的尸体一具具不成人形,血淋淋地搭成一座山。她的心也被血淋淋地撕开了,朝夕相处的亲人成了杀人鬼,而战局需要她,许巢蓝甚至不能在愤怒最鼎盛的时期了结了她。
怒火是会烧尽的,只在心上留下一片荒地。
亲人的命,无关者的命,谁更重要呢?
她的亲人折磨害死了无数无辜者,可她是将军,她的家人也是将军,不过是几个无关紧要的贫民,有必要吗?她们是有特权的,谁会为了这事去计较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
外人不会如此,那么她呢?她该去计较吗?
许巢蓝无数次对着律法发呆,无数次想着氏族们如何磋磨奴隶……她无数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在又一次彻夜无眠迎来天明的时刻,她还是无法替那么多人原谅这笔血债,她恨齐桧璃。
杀人鬼和阿姊的身影重合在一起,在痛彻心扉后恍然生出的思念紧紧攥住了属于爱的影子。
在得知齐桧璃曾喝下魔妖血后,许巢蓝忽然轻松了许多。她必须得死了,什么特权也救不了她了,许巢蓝会亲手杀了她。那么那颗硬生生把血拧干的心终于可以泡在眼泪里慢慢跳动了,她可以放声为那些面目模糊的岁月哭泣了。
许巢蓝时常会想,她是不是也死了呢?在武家人来的那个冬天,在她们闹翻的那个晚上,在她死去的那个午后……她是不是早就死过了?
我必然已经死了,许巢蓝想。
她要回到那条一望无际的,下着雪的街上了。蜷缩起来,依偎在阿姊怀里,沉沉地睡去。她所效忠的君王,所有过的梦想,在这一刻都可以释然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