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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
牡丹厅。
羊槿伺候司马霍品尝金丝党梅,恭谨顺从,丝丝入扣。这一次小娘子收起怯懦,倾力服侍新帝。她以银叉叉起梅子,送到新帝眼前,入口是甜润光泽的果实,吐出来是干扁褐色的果核。
世家大族讲究品味,金丝党梅盛放在青瓷印花折沿盘上,佐以一朵綪红色的牡丹摆饰,一道小食罢了,楞是用的富贵风雅。
羊府的牡丹是自北方移过来的,布置在暖阁间,温气使得牡丹在冬日仍旧开的繁茂,绿艳红盛,国色天香。
司马霍面上看不出喜怒,不过那狭长凤眼中的冷意已渐渐散去。
羊槿窃喜,问:"殿下,金丝党梅还合您胃口吗?"
司马霍抿唇,薄唇吐出一个字:"好。"
不是好吃,不是合胃口,而是好。这是在暗示羊府用度比皇宫显贵吗?
羊槿手掌沁汗,腹中翻腾。
她连忙命下人将她父亲珍藏的鸟谱取来给司马霍共赏,昔年都城最负盛名的画师顾茂所绘,总共十二册,一册二十四幅,世间仅有一套。不少文人雅士曾央求顾茂多画几套,可他深懂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坚持只画一套孤本。
这套画就在羊府中。
羊槿有股在刀刃上舔血的晕眩,彷佛一失足便要坠落万丈深渊。
她在羊府被娇养的天真,可她到底是王家后人,天性中的狠劲与不服输很快便被激了出来。她十四岁了,族中的小娘子早就都许配给人,夫婿各个非富即贵,而阿娘留着她就是要待价而沽。
错过君主,上哪去找更匹配她的男子?想到这,羊槿益发柔声。
"殿下您看看。"
司马霍翻开画页。
每一只鸟儿栩栩如生,或飞翔,或吃虫,或在树枝跳腾,彷佛一个拍翅间,就要跃出纸页。
喜爱豢鸟的司马霍笑,丰神俊朗。
"槿儿这是用了心思讨好孤。"
他嘴里这么赞赏着,可目光却流连在廊柱上的两行对帘,上头写着:
花开一晨夕,花落一岁年。
羊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蹙着秀眉。从字面上来看,诗句是说锦绣花开灿烂不过是一夜的事,可花落却能在泥地上腐烂许久。
这是又在警惕她吗?暗示她不要过于骄矜,否则一朝落马有得她受!
小娘子的心七上八下,酸,涩,甜,全部搅在一块,她气自己不争气,司马霍一个眼神就足以令她心神大乱,将来入了宫还得了!
半晌,司马霍回过神来。
羊槿还眼巴巴的等着他。
他捏起盘中硕大的牡丹,亲手簪在羊槿鬓边,温润指尖不经意拂过小娘子唇畔时,羊槿全身发颤。
牡丹雍容,母仪天下……新帝是在暗示她,她能坐上后位?
羊槿小心翼翼地审视司马霍的神色,想从中判读出帝王之心。
牡丹花瓣间的缝隙,司马霍也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暖阁的帘帐忽然被拉起。
一名小黄门凑在司马霍耳边秉报消息,不知说了什么,司马霍听完神色略微沉下。
司马霍冷冷地道:"孤先走一步。"
他旋而起身,往羊府的后门迈步。
羊槿错愕。
原来,小黄门来秉报前院闹出动静,谨慎的司马霍决定提前离席。
他出访本就是机密,若让桓宣得知他出宫,少不得两人要生出龃龉。几年前他命黑衣人寻找朱煦,黑衣人却临阵倒戈,从那之后司马霍明面上不再伺机而动,私下则放出自己喜欢月牙白布料的消息,藉以探听朱煦的下落。
此行虽然没有任何消息,但他确认了王夫人拢络的心思,以及羊氏女的野心。欲望,野心,焦虑,期待,是最有用的心计,只要王家对他有所求,他就能拿捏住他们。
玄黑金织袍,与一众翎卫很快消失在水榭亭阁间,如潮水似地退去。
羊槿命下人快些去拉王夫人回来。
王嫱正与殷榯对峙着,收到贵人离府的消息,花容失色,完美的妆容绽了一道裂缝。
她提起裙,不顾形象,追回屋里。
剑拔弩张的形势暂时休兵。
殷榯将啜泣的小娘子抱上马车。
-
千山暮雪,细雪似尘。
马车上,小娘子累了,不发一语,安安静静地窝在青年的大腿上,头枕着他的胸膛,睡的并不安稳,时不时翻动。
殷榯手臂圈着她,防止她摔落。
他体温远比她高,窝久了脸颊不免泛着潮红,额上沁着薄薄的汗水,鬓发被汗水打湿。
担心她着凉,殷榯将她轻轻放在隐囊上,取帕将她额头以及脖子的湿汗擦干。朱煦心神不宁,轻易便醒过来,杏眸半阖,看向殷榯,半梦半醒间她呢喃着。
"六哥哥,不要放开我。"
那低低的碎碎的声音有对殷榯的依赖,有对身世的疑惑,有被莫名责打的委屈,全都在那一声六哥哥里,毫不掩饰,倾泻而出。
殷榯胸口被堵住。
他重新将小娘子抱起身,搂入怀里,拿披风盖住她的身躯,一手抚摸她的鬓发,很轻,很慢。
通常他这么做时,朱煦会全身松懈,睡的很香很甜。今日情况不同,她蜷缩着身体,像只被雨水淋湿的小猫,不时被车轮声惊醒。
数个时辰后,马车缓缓停下。殷榯想让她多睡一会,没有叫醒她。
不久,朱煦还是醒了过来。她睁着眼,安安静静。
殷榯感觉到她醒过来,等着她主动开口。半晌,趴在他胸前的小娘子终于出了声。
"哥哥,我不想回家。"
那声音隐隐有恼怒。
殷榯并不意外。
朱煦不大好意思地解释:"我怕我回家看见二夫人,会忍不住去找她理论,搞不好还会跟她屋里的婢女打起来。"
她不怕事,但她不想连累六哥哥在殷家的处境更糟糕,也不想让六哥哥看见她凶巴巴的样子。从前她与殷稹打过架,跟只野猫一样扑到他身上抓耳挠腮,都被六哥哥撞见了,她觉得好丢脸。
她长大了,不能再这般粗鲁。
殷榯垂下眼眸。
小娘子心里生气,气血涌动,眼眸流转,樱桃软唇微微翘着。
她一面道,一面无意识地圈住殷榯腰身,脸颊在他胸口蹭来蹭去……
从前她也经常这么做,可殷榯从未动过任何别样的心思,可如今,他心里涌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渴望。目光不由停驻在她雪白的颈子,指尖想碰触她红山茶花瓣似的嘴唇。
他好像,不大能控制自己了。
他别过眼,"回去后,我教你一些防身之术,你打起来更有胜算,将来遇到今日的情况,也得以反制。"
朱煦听此,抬起头错愕看着殷榯,"哥哥,你的意思是……要教我打架?"
殷榯认真嗯了一声。
朱煦忍不住笑了出来。
车上凝滞的气氛缓和许多。
朱煦头又靠回他的胸膛,仰起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嗓音轻柔。
"可是哥哥,我还是不想下车,我想跟你在外头多待一会,只有你跟我,没有别人。"
大宅子人多,礼数也多,她一个小辈,又是女孩子,总是有诸多不便,难以自由放纵。只有在殷榯身边时,她才能展露真性情。
殷榯没有回答。
小娘子撒娇的时候,乌黑的瞳眸闪烁着盈润的光泽,披散的青丝在他肩膀铺上一层细碎的光晕,白皙的手指头在半空中晃啊晃……
殷榯目光流露出不自在。
"下车罢。"
头顶上的人轻声道,朱煦听得出来他心跳的有些快。
她体贴地想,六哥哥应是还有事要忙,赶着回府,于是便不再恳求,坐起身,拉开车帘,想在回府前再看一次外头的风景。
车帘拉起的一瞬,凉风卷入,一榻桃花清香。
猝不及防间,美的过于不真实的风景摊开在眼前。
朱煦惊诧的说不出话来。
原来,马车并非停在殷府,而是停在一处连绵数里的桃花林山脚下。此处在山谷之中,有层叠高山拦着寒气,比平地来得湿润暖和,本应在春天盛放的桃花提早开花。
千树万树,桃夭压雪。
能力压严冬白雪的,唯有一山夭夭桃花。
殷榯一个字都没提,就这样把她带到这处世外桃源。原来六哥哥也会卖关子,她真是被他骗惨了。
朱煦扯着殷榯青蓝色的袍袖,软软地瞋着殷榯,"六哥哥……"
殷榯淡定地道:"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出来玩。"
羊府闹出的动静,肯定已经传到殷府中,殷榯不愿小娘子被人非议,压抑心绪,因此提前带她出游,避人耳目。
朱煦一愣。
其实她已经忘了这件事,没想到殷榯竟还放在心上。
"可是哥哥,我功课还没做完。"
朱煦小小声地道。
殷榯道:"你今日……委屈了,若这样回去,你肯定心里不舒坦,我没先跟你说一声便来,你不会怪我吧?"
朱煦笑了:"我高兴都来不及。"
殷榯瞥了她素白色的织锦靴子一眼,担心地问:"你能走山路吗?"
朱煦迳自跳下马车,身上的珠饰发出叮当的声响。
她落地后,回眸望着他,笑道:"当然可以!"
那眼神又娇俏,又明媚。
殷榯也下了车,山路崎岖,小娘子的百花裙过于窄身不利爬山,鞋底过厚脚步容易不稳,他握住她的手,两人走了一路。
初平与草萤紧跟在后头。
殷榯向来不多话,小娘子有问他才有答。朱煦很好奇,此地偏僻,一间屋子也没看见,只有一条窄窄的山道,看似是给马或是驴走的,他究竟是如何发现这个地方?
"六哥哥,你怎么得知这里有桃花林?"
殷榯神色平静,彷佛他诉说的不是一场凶险的战事。
"前阵子桓宣的人马追杀南安王时,我带着殿下躲到这,避开他们。"
当时刺客以为山林中野兽横行,不待动手他们便会被咬死在林子里,连殷榯也以为自己要丧命在这了。岂料走着走着,山谷之中竟有一片祥和宁静的桃花林,里头有座小村落,好心的村民收留了他们。
谁能想到山穷水尽之处竟有一村。
朱煦不用动脑也能猜的到,当时的情况绝对非常惊险,成王败寇,史书上几乎每一个夺位失败的亲王都不得好死。
六哥哥兴许也受了很重的伤。
那日在雪地上看到的血,一定是哥哥的血。
想到这,她心又揪起来。
不过,殷榯向来报喜不报忧,今日带她来这,是为了让她开心。
朱煦将心疼他的情绪藏起来。
保护南安王是哥哥的选择,或者说,南安王身上有什么是哥哥看重的,也许是宽厚的性子,也许是更适合当君王的雄才大略,也许是对平民更为尊重的姿态,虽然一时成不了王,可在殷榯心里他并不是败寇。
就如当初商铺的管事们都不看好她,殷榯独排众议,将大爷积攒的恩德挥霍在她身上,替她劈出一条生路。
六哥哥就是这样,不以成败与结果论人,他心中有仁义,更在乎成事的过程是否合乎人情。
落叶碎裂的声音此起彼落。
草萤拾了一地的桃花,放在篮子里,拿来给小娘子。
朱煦指尖揉了揉花瓣,手指沾上桃花香,又撒了些小一点的花瓣在发上,簪在耳后,少女的馨香,粉红流影,殷榯目光落在她露出的雪白颈子上。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他很快移开视线。
走着走着,一群人来到山谷平坦之处里的小村庄。
村落就像文人写的赋一般,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鷄犬相闻。
江东的农村,与北方大不相同。
桃雨,烟岚,鸟啼,风细。
来到一座竹舍前。
南安王正好走了出来,朝朱煦挥挥手。
原来,让翎卫翻遍整个大魏的南安王,竟然藏身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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