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

　　时隔一年再见，吴大和雪琅都变了许多。

　　当被老陆挽着手拽进正厅时，雪琅看着坐在上首的男人，愣了愣。

　　吴大，不，现在他改了正经名字，叫吴丹赫。相比于瘦骨伶仃、失魂落魄的雪琅，吴丹赫气色甚佳、穿着得体，脸颊甚至比当年作别时丰满了些，显然在离开芦县后，他自有一番境遇。

　　第一眼看到雪琅时，吴丹赫有些难以置信，下一刻便拍着大腿站起来，哈哈大笑：“好兄弟，好兄弟！”

　　说着，他从案边起身，大步流星走向雪琅，一把揽住他单薄的肩膀，又是感动又是喜悦地道：“你看！我说过了，咱们总会再相见，这不就应验了？”

　　雪琅抬起头，看着吴丹赫神采奕奕的脸，低声道：“吴大哥。”

　　说完，他又低下头，快速擦了擦眼角。

　　上次郊外分别时，仲雪琅虽然贫困，却冲劲十足，毫不掩饰自己的锋芒。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让这个少年消沉至此。唉，可他毕竟还活着，不是吗？在这个时代，能活着已经是了不得了。

　　吴丹赫跟一旁的老陆对视一眼，然后连忙拉着雪琅的手臂道：“好兄弟，有话咱们都可以慢慢说。你们的人马倦成那副样子，先让他们都进城，好好休整，你吴大哥再不济，还是能养得起你们的。”

　　雪琅抬头看了看他吴大哥，心中隐约已经有了预感，但就像吴丹赫所言，他别无选择，只能进城。

　　雪琅向吴丹赫拱了拱手：“多谢吴大哥！”

　　黎明将至，雪琅这个流浪了快两个月的近千人队伍终于进入了岳州西北部第一大城鹏城——吴丹赫的驻地。

　　吴丹赫特意划出一片地方供雪琅的人居住，此外，他还特别礼敬孟晴，请她带着她的人单独居于一处院落。

　　经过头两天的休整，雪琅这批人缓了过来。他也没闲着，接着各种机会将吴丹赫的现状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当初吴丹赫的出走虽有他自己不甘居于人下的原因，也多少带着一点赌运气的成分。但有时候气运来了却挡也挡不住，吴丹赫带着自己的小队出走没多久，便赶上了各地叛乱、烽烟四起。

　　对大部分人而言，乱世宛如人间地狱。可总会有那么个别人，在乱世焦土之中挖掘出新生的力量。

　　不同于章守理这种饱读诗书的白面书生，吴丹赫于学问上或许不通，但他身强体壮、武力超群，且颇有军事天赋。他带着自己的队伍一路走一路打，居然胜多败少，再加上他的悉心经营，投入他麾下的人越来越多。

　　后来，吴丹赫仅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便让自己手下的部队扩充到三千多人，并且亲自指挥战役拿下了重要据点鹏城。

　　此刻的吴丹赫雄心勃勃，准备占据这个物资丰饶的城池休养生息。等度过今年冬天，他便要挥师向北，直指江、茂二州，再图整个江南道。

　　正因如此，吴丹赫如今非常忙，再不是从前坐在墙角晒太阳的闲散模样了。不过即便如此，待雪琅入城第三天，吴丹赫便抽空请雪琅小聚。饭后，兄弟二人好好叙了一番别后之情。吴丹赫也终于有机会问清楚雪琅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章大人遭人暗算，与他的同门颜大人一起惨死于陀城，随后芦县便被金州叛军攻破了，我们只能逃出来。”雪琅尽量不带感情地说着，可心中还是阵阵揪痛。

　　饶是吴丹赫见惯了大风大浪，还是被这一连串消息惊了一下，沉吟片刻后，才道：“章大人之死我前些日子也略有耳闻，只恨相隔太远，不通音讯，难以掌握具体信息。究竟是谁杀了章大人？”

　　雪琅道：“说来话长，他与颜大人是死在自己人和外人的里应外合之下。颜大人的女婿黄义早有不臣之心，暗地里与北面的金州叛军互通款曲。叛军本就有意以我们江州为跳板吃下茂州，借着章大人与颜大人会面的机会陷害他们二人。章大人去陀城的当晚，黄义便趁颜大人酒醉将其杀害，窃取其令牌召叛军入城。当章大人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被黄义那个混蛋一并杀害于城中。”

　　吴丹赫问道：“他们既杀了章大人，正好可借此机会趁虚而入，拿下你们县。”

　　“大哥你料得没错。”雪琅接着道，“当时我还带人驻扎在附近的弥城，章大人为了此次与颜大人的联盟，调走了许多兵力。金州叛军自然比我们消息快，因此也先我们一步南下。等我们这些人赶回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把芦县主城和附近的村落给扫荡了一遍。再加上我们兵力远远不足，无法与他们抗衡，也只能带走幸存的老百姓，撤到边缘村落。后来，我们几个与孟夫人商议，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不如先离开芦县，暂避叛军，保证安全后再做图谋。”

　　吴丹赫摸了摸下巴：“怪不得，怪不得你们这一群人就这么一直南下，原来是遭遇了这等事情。哼，金州叛军本就是肃州将军养寇自重，却又不能辖制搞出来的恶果。司徒将军本想拿他们威胁朝廷，自己渔翁得利，谁知却被自己养出来的狗反咬一口。如今金州叛军自立，反把他跟中原地带给隔开了，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可笑。”

　　雪琅听到这儿，不由得点头，情绪却一直不高。吴丹赫自然也发现了，温和地道：“仲兄弟，你心里还有事？”

　　雪琅抬起头，眼睛发红：“章大人死得实在太冤，我、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吴丹赫想了想道：“也是，原本是颜大人和他女婿的矛盾，章大人也算不走运，白白受牵连。”

　　“不是的，吴大哥，不是这样的！章大人他、他是死在了自己人手上。”雪琅痛心地道。

　　“哦？这是怎么回事？”吴丹赫连忙追问。

　　雪琅平静了一下，这些日子，他心中一遍一遍地复盘自己所知道的信息：颜大人那边的叛乱、芦县百姓的证言、春雨在折柳村的所见所闻以及俘虏的供词，他已经大致还原出事件的原貌。

　　死于内鬼和外敌勾结的岂止是颜大人，章大人不也是吗？

　　一切的一切仍要回溯于当初章大人与芦县豪强们的矛盾，当时战乱不定，命尚且不能保全，以黄老爷为首的地主士绅眼见唯有章守理能保住芦县，才忍气吞声由他做了头头。

　　可后来恢复和平后，豪强们发现章守理并不是他们这一边的，也不打算成为他们利益集团的一员，从那以后，他们就对章守理起了杀心。

　　战乱时大家唯求活命，战乱一旦平息，便开始争权夺利，人心不足蛇吞象便是如此。

　　可章守理手握军权，想动他并不容易。但随着他与豪强们的矛盾日渐加深，众位老爷咬咬牙，宁可再次引发战乱，将芦县拱手送人，也不能忍受由章守理这个死硬派坐镇此地。

　　而他们阴谋的一个关键环节就是颜大人的女婿黄义，此人本就与黄老爷同族，一样出身地主豪强，彼此间同气连枝，一样对自己的顶头上司不满，于是黄义便与芦县的各位老爷们一拍即合，定下毒计，引叛军入城，让两地都变变天。正因为他的存在，将金州叛军、弥城和芦县穿成了一条线。

　　有内鬼的不光是颜大人那边，同样，章守理这边也有。以折柳村为例，雷队正就是被安插在他们村的棋子。正如那日春雨所见，就是因为雷队正刻意放行，敌人才能够在折柳村畅通无阻。如果情况更糟糕的话，很有可能折柳村的布防从最开始就被当地豪强渗透地干干净净，就连雷队正也只是棋子中的一枚。

　　无论章守理如何小心谨慎，这张针对他的大网从茂州一直织到芦县，早就细细密密地罩住了他。无论他怎么避祸，也终究难以避开内鬼的恶意。

　　听完雪琅的讲述，不光吴丹赫，连老陆都沉默了。

　　雪琅怔怔地道：“吴大哥，你说章大人是不是被这些人合起来一齐害死的？”

　　吴丹赫叹息道：“章大人是个心气很高的官儿，可他终究还是个读书人，没看透这世道，也没看透这些地头蛇，更想不明白
　　他们能为了自己那点蝇头小利坏到什么程度。”

　　说到这，吴丹赫想了想，拍了拍膝盖：“这些小人拧成一股绳要害人，哪那么容易躲得开呢？”

　　雪琅问道：“可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若章大人是个残忍好杀的奸佞小人，或他就是为人歹毒，要动他也在情理之中。可章大人是真心想保护我们县众人，也是他一次次带着大伙对抗外面的敌人，他甚至没有动县里任何一个大地主，他们怎么就宁肯把芦县拱手让人，让我们的百姓死在敌人的屠刀下，都不肯放过章大人！”

　　听了这有些愣头愣脑的话，吴丹赫眼神几度变幻，方才道：“雪琅，你终究还是个年轻人，等你经历的多了便知道，争权夺利，也就是这么回事了。”

　　雪琅一脸迷茫，他始终还是那个从田间地头走出来的小年轻，内心仍旧是朴素的，无法完全理解吴丹赫的话。

　　老陆在旁道：“小兄弟，不要拿你的心去度量别人的心。你说的那些豪强们在地方盘踞数十年甚至百年，从来都习惯了占有一切，凡有一点东西不是他们的，他们就要惹是生非，想法子夺过来。就因为章大人是个好人，想要对大伙都尽量公正些，因此他不肯全然倒向他们，更不可能替他们搂钱抢人，所以他们才要毁了章大人，换上他们的自己人。”

　　雪琅认真地思索着吴丹赫和老陆的话，脑海中逐渐浮现出黄大人看着自己时那轻蔑的眼神...许久，雪琅慢慢梳理好这前因后果，登时心中大痛，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停下，茫然四顾，不知该往哪儿去。

　　吴丹赫和老陆冷静地看着雪琅，他始终要经过这一关，否则今后如何在乱世生存下去呢？

　　眼前的少年终于崩溃，一下子跪倒在地，脸贴着膝头，蜷缩着久久不语。

　　吴丹赫就这样等着，过了好一阵，他才起身走到雪琅面前：“雪琅，斯人已逝，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啊。”

　　雪琅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闪烁着，他忽然向吴丹赫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道：“吴大哥，吴大哥，求你收留我，我一定要为章大人报仇！”

　　说着，他又俯下身，但这一次被吴丹赫伸出一只手挡住了。

　　“你看你，这是做什么？你这么一来，倒显得咱们生疏了。”吴丹赫的语气里并没有埋怨。

　　“好，我可以答应你。虽然不能即刻达成你心中所愿，但终有一日，我会助你杀掉仇人。不过——”他说着，将雪琅扶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既然我答应了帮你，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雪琅严肃道：“吴大哥，你说，只要是你提出来的，哪怕拼着我这条不值钱的命，我也一定做到。”

　　吴丹赫笑了：“别说的那么吓人，就凭咱俩这交情，我怎会为难你。”

　　说着，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那你要答应我，你和你手下所有人，百姓、兵，全都要归顺于我，连你在内，都要为我所用，你肯不肯？”

　　雪琅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他觉得吴大哥似乎变了不少，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雪琅心里非常清楚，吴丹赫的建议不是最好的，但对于当下的他和他的人来说是最优选，他不可能推辞。

　　于是，雪琅后退两步，郑重地向吴丹赫拱手深深下摆：“渠帅，受末将一拜，从今而后，只愿为渠帅效死力，追随渠帅扫清叛逆，绝无二心！”

　　吴丹赫垂着眼皮看着俯下身的雪琅，眼中流露出一丝胜利的喜悦，毕竟那可是五百兵士和三四百人的珍贵劳动力啊，就这样兵不血刃地被他吴丹赫收入囊中。

　　但他旋即发出爽朗的大笑，连忙将雪琅拖起来，挽着他的胳膊道：“你看你，跟谁客气都不该跟你吴大哥客气啊。你放心，我虽人微力薄，但我保证，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饭，包括你带来的人，我保他们有饭吃又衣穿也有地方住。”

　　这时的吴丹赫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平易近人的落魄大哥。

　　雪琅感激地道：“吴大哥，能在此绝境之中碰到你，何尝不是我走运呢。”

　　老陆也笑呵呵地插话：“仲兄弟快别如此，你是知道咱们渠帅的，他素来不讲这些虚礼。你啊，只管安心待在咱们这儿便是。”

　　雪琅向老陆点点头，又朝吴丹赫一笑，将忐忑压在心底。

　　于是，雪琅这支队伍便并入了吴丹赫旗下。雪琅先去找了孟晴商量，得到了她的支持后才告知众人。虽说大部分人还是服雪琅的，但仍有个别人并不想被吴丹赫收编。

　　雪琅既然投了吴丹赫，那自然还得他出面说服这些人，再加上孟晴的从旁帮助，终于让他们这个不足千人的队伍顺利并入了吴丹赫的势力。

　　夜深，更寒露重，鹏城角落一处小小的民房中，春雨坐在床边，桂圆正在她腿边熟睡。

　　春雨没有睡意，只是摸黑坐着，时不时摸摸桂圆的脸蛋和小手。这几日天冷得快，不知道现借的旧被褥孩子盖着暖不暖。
　　再有一次摸了一下桂圆的手之后，春雨将一旁自己的一件袄子拿来盖在女儿被子上。她总疑心有清冷的夜风从破损的窗角吹进来，盖上这衣服好歹压风。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春雨一听便知是雪琅，便径直去开了门。

　　雪琅伸头往漆黑的屋里一看，轻声道：“睡啦？”

　　春雨点头，雪琅向她使了个眼色，春雨会意，阖上门跟雪琅走到外面。

　　鹏城宵禁严格，他们俩也不走远，只在窄小的天井中低声说话。

　　“姐姐，原本今夜我就要进军中。吴大哥知道我诸事不妥，让我回来一趟。”雪琅道。

　　“这么急？”春雨问道。

　　雪琅笑道：“他们这有他们的章法，跟在咱们县章大人手下又不同了，也不能由着我们的性儿来。”

　　春雨接着问：“他把你安排到哪儿了？”

　　“吴大哥给了我个旅帅的位子。”雪琅道，“我毕竟年轻，又是初来乍到，也没在他手下立下什么军功。若想往上升，就得靠自己打出军功来。”

　　春雨点头：“一来便给了你职位，渠帅也算给你面子了。”

　　“是啊，他这儿城更大，军队人更多。他也算是看重我，我自然也须殷勤些。”雪琅说着，随手搓了搓脸颊，呼出一口寒气。

　　春雨连忙道：“不说了不说了，你快去包裹衣裳，我给你找些干粮。”

　　姐弟二人分头收拾东西，没一会儿，二人各自提了个包袱在天井汇合。雪琅一看春雨手中包裹的大小，忍俊不禁：“姐姐，你这是把家里上下打劫了一遍？”

　　春雨莞尔：“放心，我跟桂圆她们有吃的。你这一进军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出来，我瞅着家里扎实垫肚子的干粮就给你一股脑儿塞进去了，快拿着。”

　　雪琅不言语，只是将干粮接过来，抱在怀中。街上传来打更声，雪琅低声道：“交二鼓啦，我得赶紧走。”

　　春雨应着，跟雪琅三五步走到门口。这时，雪琅偏又絮叨起来：“姐姐，我不在的时候，你跟桂圆要保护好自己。咱们在鹏城这儿人生地不熟，我也没摸透这里，咱们谨慎些方好。我攒的钱你只管用，若有拿不准的事多跟燕儿姐阿云姐商量...对了，孟夫人那里你也得时常去看看，她是有见识的，许多事能给你出主意——”

　　雪琅忽然打住，因为春雨微凉的手指掐住了他的脸颊。

　　“哎哟，可别唠叨啦，像个小老头。”春雨扯了扯少年脸上的肉，“我还用你担心？你呀，只管在军中把自己照顾好，多多吃饭，少受伤，就比什么都强。”

　　雪琅抿抿嘴唇，装作不经意地覆上春雨的手，将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揭下来：“我才不是小老头。”

　　春雨顺着他道：“对对对，你年轻，我老啦，老身这就恭送军爷出门。”

　　雪琅撇了撇嘴，挨近一些道：“咱们两个都年轻着呢，姐姐，你等着吧，咱们的路才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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