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自杀
杨国忠暴毙于宅邸的消息如惊雷般在长安城炸开,朝堂内外议论纷纷,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他畏罪自尽,有人说是遭人算计,更有人暗暗揣测,是否牵涉更深的朝局之争。
大理寺内,姜至甫从杨宅勘查归来,正欲踏入正堂。
一名寺丞疾步上前,低声禀报:“姜少卿,珩王妃已至,正于西厢静室相候。”
“引路。”
西厢静室素净非常,窗前垂落素色帷幔,屏风七尺肃立,隔出一方清谧之地,烛影微微,映出屏后一道端坐的身影。
姜至敛衣趋入,俯身行再拜礼:“下官大理寺少卿姜至,奉敕问事,劳驾王妃移步至此,伏惟赐教。”
“姜少卿免礼。”
姜至坐于案前,待寺丞躬身奉上清茶,才不疾不徐地开口:“昨夜戌时,杨太府于宅中不幸暴毙。下官奉敕查办此案,职责所在,恐有扰王妃清静,伏惟见谅。据察,案发现场遗留之香烛,乃系王妃日前所赠,至关紧要。故敢请王妃详示,此烛制作之时,所用各类原料究竟为何?”
“以上月王宅购置的一批纯蜂蜡蜡烛融化为底,另添了黑胡椒碎、甘松香粉、经松枝烟熏半日的羊皮屑、胡桃木碎、番红花香脂、檀香粉与少量麝香粉。”
屏风一侧微动,雍也纯手捧一黑漆木匣徐步而出至案前,梅雨每报一味,她便自匣中取出一物,轻置于姜至面前。
姜至凝神细观,一一检视。
“今辰得知事发,我便即刻亲自将制蜡所余原料悉数收整,现直接交与少卿。因是初次制作,份量未能精确,故而所制有余。我将余料合在一起制成了七枚素装香蜡,于当日、也就是三日前,托府上亲事府元夕典军送去云鬓阁归舒掌柜调遣,少卿亦可遣人前往核对。”
雍也纯向姜至缓缓一礼,而后双手稳持漆匣,退回屏风之后。
姜至放下装有仅一豆之量麝香粉的琉璃小瓶,微不可察地扬了扬眉:“多谢王妃周全。下官斗胆再问,这制烛之过程,是王妃一人完成,抑或另有他人协助?”
“蜂蜡是由大王亲手融制,调香时他也曾替我参详;香料配比是我亲自做的;加入香料之后,由我的近侍雍也纯负责搅拌;至于分装入盏,则是我与雍也纯一同完成。”
姜至指尖无声地轻叩膝头,继而委婉探问:“如此说来,制烛全程应皆在王妃视线所及之内?不知是否可断言,除您、大王与雍氏之外,再无旁人有机会接触尚未凝定的香烛?”
对方似是被吓了一跳,倏然坐直:“姜少卿,我并未主动容允我等三人之外者接触制作中的蜡烛是真,至于是否曾被人暗中经手……实非我所能断言。”
隔着屏障,姜至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下官明白。另有一事须向王妃请教:您所用烛盏,釉色清润非凡,应非市井易得之物。金吾卫勘查杨宅之时,发现香蜡已燃尽,有多名仆役出现呼吸窘迫、头痛、抽搐等情状。然经检验残蜡并无毒性,室内也并未燃其他香,故推测杨太府所燃之蜡曾被掺入他物,事后又被置换灭迹。”
“少卿是想知晓这批容器从何而来?”
姜至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正是。此物来源,或为厘清疑团之关键。”
“此乃越窑新出的一批瓷盏,釉色不同于常。云鬓阁以大王的名义高价订得三十只,原拟作顾客品茗之用。我见其形制合宜,便暂充烛盏。所赠蜡烛恰合三十之数,因而一盏未剩。”
“此后云鬓阁便未再以越窑盏待客?”姜至目不转睛地盯着屏风后的人影,轻声追问。
“确已换用他器。我嘱托舒掌柜另赴东市,购置了一批邢窑白瓷盏应急。”
姜至转而问道:“礼物是由何人送至各宅?交予宅中何人?是否附有贺帖?”
屏风后静了片刻,方答道:“贺帖自是写了,唯恐宵禁前未能送毕,未及封入木匣。是由雍也纯登门呈礼时,随取一盒,再附上对应之帖,一并交予……”
“回禀少卿,每一份礼,皆是妾亲手递至各府应门之人手中。”雍也纯适时答道。
“原是如此,”姜至默然片刻,方再度开口,语调更缓,“下官尚有一事不明,冒昧请教王妃。此番制烛相赠,二十六盏皆馈太子、亲王、公主,合乎情理。然则另外四盏,却独赠杨太府并三位国夫人……杨氏一门虽显赫,但若论朝中重臣,如右相等位尊权重者,似乎更常为宗室往来之选。不知王妃是出于何种考量,独将这四盏赠予杨家?”
话音略顿,他眸色转深,嗓音较先前更沉了几分,一字一句道:“再有,王妃远道而来,不知大王可曾向您说明——在这长安城中,宗室与宗室、朝臣、世家之间,私相授受若不合规制,其背后……往往暗藏结党营私、乃至谋逆不臣之嫌?”
“无非是因近邻之谊,赠礼之举,聊表睦邻修好之意,盼日后相见时多几分和气。至于少卿所言规制……”她语锋微转,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这不过是随手所制的小玩意儿,用料寻常,如何能与那些金玉重礼相提并论?大王素来谨守本分,此事既经他首肯,想来……应是无碍的。”
姜至缓缓将茶盏置于案上,起身行礼:“今日多谢王妃悉言相告,下官受益良多。此案关涉颇重,日后若再有疑问,或许还需烦请您协助一二。”
回到正堂,姜至静坐于案后,神色沉凝,翻阅着询问目击证人的笔录。烛火跳跃,映得案牍上墨字森然。
堂外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仵作抱着一卷尚未完全干透的尸检报告,快步走进施礼:“禀少卿,杨太府尸检结果已出。”
“讲。”
仵作双手奉上卷宗,躬身禀报:“经初验,杨太府确系自戕而亡。致命伤为匕首刺入心口,深透心室,断损心脉,顷刻气绝。”
姜至接过卷宗,迅速扫过:
“尸身见于正院寝房床侧,仰面倒地,右手紧握匕首,柄上留其掌印及指痕。指节僵直,呈拘挛之状,符合自持发力。
“创口位于膻中,深约三寸,创缘齐整,无试探伤痕及拖划迹象,周围衣物无损,应系一刀致命。室内井然,无搏斗翻动之痕,门窗闭锁完好。据尸僵程度、尸斑分布及血迹凝结情形推断,毙命之时应在昨日戌时前后。”
姜至眉峰微蹙,缓缓放下卷宗:“杨太府竟能如此果决,一刀直入心窍?部位拿捏之准,不似生手。”
仵作应道:“创口利落,力道迅猛,应是心志决绝,未存犹豫。”
姜至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冷然:“死前他可曾中毒?”
“致命伤既为利刃贯穿,杨家亲眷便不容再行开验。属下未能深查。”
他挥挥手招呼仵作退下,继续尝试在笔录的字里行间剜出些端倪,指尖缺顿在纸页某处,眉心渐渐拧起。
其他仆役的笔录皆只提及入门后嗅到异香,片刻即头昏胸痹、气息艰难,所述仍属常理可及之范围。
而这一份却陡然跃入怪力乱神之域,言辞恍惚,凭空多出一层诡谲魅影。
侍立一旁的寺丞连忙上前解释:“禀少卿,此乃最初闻声赶至、推开杨太府房门的那名仆役所作笔录……”
姜至抬眸:“他录供之时神智可清醒?绿光何来?恶鬼何出?”
寺丞恭声回应:“回少卿,录此口供时,那仆役虽面色犹带惊惶,但双目清明,应答条理清晰,绝非癫狂谵妄之态。他还反复强调自己神智清醒,所言句句属实。”
“官人明鉴!”那仆役面色苍白,双手却急切地比划着,眼中仍残存着未散的惊惧,“奴婢听见杨太府那声惨叫,心道不好,怕是出了天大的事,一刻没敢耽误就冲向正院!才到廊下,就瞧见一道诡异的绿光从门缝里渗出来,幽幽晃晃的……奴婢当时还以为眼花,可斗胆一推开门——”
他喉头滚动,声音陡然压低:“满屋子!全是那说不出的绿光,又亮又邪性,泼洒得到处都是,根本不像烛火,倒像……倒像阴曹地府透上来的光!”
“你且定定神,”寺丞听到此处忍不住抬手招呼远处,“郎中,这位是否还需……”
“官人!奴婢没糊涂!”仆役猛地打断,一把拉住他的袖口,目光灼灼仿佛要烧起来,“那光是真的!光里头……还裹着一道黑影,根本没有脚!就那么悬在半空,张牙舞爪,不是恶鬼是什么?奴婢吓得腿都软了,瘫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只能手脚并用往外挪……”
见他虽激动,但言语连贯、神志清明,寺丞暂压疑虑,沉声道:“然后呢?你可听见什么?”
“那、那鬼影在和杨太府说话!”仆役喘了口气,竭力回忆,“声音忽高忽低听不真切……像是在逼问太府是不是做了许多亏心事……太府他、他全都认了!哭喊着求饶,说愿意将库中金银尽数奉上,次日便辞官归隐……”
“你便这样离开了?”
“是……奴婢连滚带爬逃出去喊人,可等带着其他人赶回来,绿光早已消散,房中只剩太府倒在血泊里……管家急忙上报金吾卫。我们一众下人被集中看管,皆觉头晕气短。幸得当值中郎将警觉,及时找来郎中施救,奴婢方能支撑至天明,等候官人您问询。”
寺丞对笔录时情形绘声绘色的描述被堂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少卿,在杨宅查验时发现财物失窃,但情况极为古怪,还请您亲自前去一观。”一名探子匆匆奔入禀报。
“走。”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