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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下的蝉鸣与共眠
老巷的青石板路被盛夏的日头晒得发烫,光着脚丫踩上去能烫得人一激灵。林野拎着两只脱下来的塑料凉鞋,像条泥鳅似的窜过巷口的杂货铺,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刚被槐树枝条划出的红痕。
“沈砚!沈砚!”他的喊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混着蝉鸣,在狭窄的巷子里撞出回音。
沈家的院门虚掩着,竹编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院子里搭着的葡萄架。沈砚就蹲在葡萄架下的泥地上,背对着门口,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手里捏着根捡来的炭笔,正往地上画着什么。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小褂,领口歪着,露出细瘦的脖颈,后脑勺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成一小撮一小撮的。
林野“砰”地一声推开院门,带起的风把沈砚的画吹得模糊了一角。沈砚猛地回头,手里的炭笔“啪嗒”掉在地上,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眼睛又大又黑,像浸在井水里的黑曜石,只是此刻瞪得圆圆的,带着点被惊扰的愠怒。
“你看你看!”林野没在意他的表情,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玻璃罐,罐子里装着十几只油光锃亮的金龟子,在阳光下闪着金属般的光泽,“我跟二胖他们在护城河边上捉的,最大的那只给你留着!”
沈砚的视线从金龟子身上移开,落到林野小腿的红痕上,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皱:“又爬树了?”
“就爬了一点点!”林野把玻璃罐往石桌上一放,凑到沈砚画的图案前,“你画的这是什么?像蚯蚓打架。”
地上的图案歪歪扭扭,是些缠绕的线条,偶尔有几个像太阳又像眼睛的符号。沈砚捡起炭笔,小心翼翼地把被吹模糊的地方补好,声音低低的:“爷爷教的,说是能挡东西。”
“挡什么?挡妖怪吗?”林野蹲下来,用手指戳了戳那个太阳符号,“我奶奶说,贴红剪纸才能挡妖怪。”
沈砚没说话,只是把炭笔往身后藏了藏。他来沈家才三个月,爷爷总把他叫到祠堂里,教些奇怪的符号和口诀,说“这是沈家子孙该学的”。他还不太懂这些,只知道每次画完这些符号,手心都会发烫,像揣了颗小太阳。
“给你。”林野突然从兜里掏出块用荷叶包着的东西,打开来,是半块绿豆糕,上面还留着牙印,“我妈早上做的,可甜了。”
沈砚的喉结动了动。他来沈家后,奶奶总说“男孩子要少吃甜的,没规矩”,已经很久没吃过绿豆糕了。他抬头看林野,对方正咧着嘴笑,门牙缺了一颗,是上周爬树摔掉的,说话漏风,却显得格外真诚。
“拿着呀。”林野把绿豆糕往他手里塞,“我跟我妈说过了,她让我多跟你分享。”
沈砚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吃着。绿豆糕的甜混着荷叶的清香,在舌尖慢慢化开,像把刚才被惊扰的愠怒都泡软了。
林野看着他吃,自己也拿起剩下的半块,咔嚓咔嚓咬得香甜。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
这是他们相识的第三个夏天。
林野是老巷里土生土长的孩子,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是出了名的“野猴子”。沈砚是三个月前突然搬来的,听说父母在外地工作,暂时住在爷爷家。他不像林野那样能闹,总是安安静静的,要么蹲在院子里画符号,要么坐在门槛上看书,像株怕晒的含羞草。
巷子里的孩子起初都怕他,说他“不爱说话,像个小哑巴”。只有林野不怕,第一次见他就把自己最宝贝的弹珠分了他一半。
“你看你,吃成小花猫了。”林野突然指着沈砚的嘴角笑起来。
沈砚伸手一摸,摸到满脸的绿豆糕渣,脸“腾”地红了,赶紧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花。林野笑得更厉害了,从兜里掏出块皱巴巴的手帕,是他奶奶绣的,上面还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
“我帮你擦。”林野的手软软的,带着点汗湿的黏意,擦过沈砚的脸颊时,对方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却没躲开。
“好了。”林野把手帕塞回兜里,看着沈砚干净的脸,满意地笑了,“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拉起沈砚的手就往外跑,沈砚的手小小的,凉凉的,像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沈砚踉跄了几步,手里的炭笔掉在地上,却没敢松手——林野的手心很热,像揣着颗小太阳,把他的手都焐暖了。
林野把沈砚带到老槐树下。这棵槐树有上百年了,树干粗得要两个大人才能抱过来,枝桠盘根错节,遮出好大一片阴凉。树下有个被孩子们踩出来的小土坑,林野说这是“宝藏坑”。
“你看。”林野蹲下来,扒开土坑上的杂草,里面露出个铁皮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些东西:三颗弹珠,半块橡皮,一根羽毛,还有个缺了口的瓷娃娃头。
“这是我攒的宝藏。”林野拿起那个瓷娃娃头,“是二丫摔碎的,我捡了个头藏起来,等她长大了再还给她。”
沈砚看着那些“宝藏”,突然从脖子上解下根红绳,绳上系着块指甲盖大的青铜碎片,边缘磨得很光滑,上面有个像“山”又像“川”的纹路。
“这个能放进去吗?”他小声问。
林野凑过去看,碎片在阳光下泛着青绿色的光:“这是什么?挺好看的。”
“爷爷给的,说是祖传的。”沈砚把碎片放进铁皮盒,“他说要好好收着。”
“那肯定很值钱!”林野赶紧把盒子盖好,又埋回土里,还用块石头做了记号,“我们拉钩,十年后再来挖,谁都不许告诉别人。”
他伸出小拇指,沈砚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两个沾着泥土的小拇指勾在一起,林野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槐树叶的绿汁,蹭到了沈砚的手背上。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林野念着顺口溜,声音响亮得很。
沈砚跟着念,声音小小的,像蚊子哼,却听得林野心里甜甜的。
那天下午,他们就在槐树下玩了一下午。林野教沈砚用槐树叶吹口哨,沈砚学得慢,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吹出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逗得林野直笑。沈砚教林野画那些奇怪的符号,林野画得歪歪扭扭,把太阳符号画成了小乌龟,沈砚看着看着,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连在一起的小尾巴。林野的妈妈来找他们回家吃饭,看到两个孩子坐在树下,手里拿着槐树叶,脸上沾着泥土,无奈地喊:“野小子,带沈砚回家洗手,今晚吃红烧肉。”
“红烧肉!”林野一下子蹦起来,拉起沈砚就跑,“快走快走,去晚了就被我爸吃光了!”
沈砚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地跑,风吹起他的衣角,心里却暖暖的。他来沈家三个月,第一次觉得,老巷好像没那么冷清。
从那以后,沈砚的身边总跟着个“小尾巴”。
林野会在早上背着书包敲沈家的门,喊沈砚一起上学。路过巷口的早点铺,他会用攒了几天的零花钱买两个肉包,塞一个给沈砚,自己啃着另一个,含糊不清地说“快吃,不然要迟到了”。
沈砚会在放学后背起林野的书包。林野总把书包扔在地上玩弹珠,沈砚就默默地捡起来,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赢了弹珠时手舞足蹈,输了时噘着嘴耍赖,然后从兜里掏出颗糖,塞到他手里。
有次林野爬槐树掏鸟窝,脚下一滑,摔在地上,膝盖磕出个血口子,疼得他眼泪直流。沈砚吓得脸都白了,跑回家翻出爷爷的小药箱,踮着脚够到红药水,蹲在地上给林野涂伤口。
他的手很抖,棉签碰到伤口时,林野疼得“嘶”了一声。沈砚赶紧停下,用嘴对着伤口吹了吹,像在吹烫到手的火苗。
“疼吗?”他的眼睛里也含着泪,像是比林野还疼。
“不疼了。”林野吸了吸鼻子,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膝盖好像真的不那么疼了,“沈砚,你真好。”
沈砚的脸又红了,低下头继续涂药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爷爷说,朋友要互相照顾。”
那天晚上,沈砚非要跟林野睡。他说“怕你晚上疼得哭”,林野的妈妈笑着打趣“你们俩真是形影不离”,在林野的小床上加了床被子。
两个孩子挤在窄窄的小床上,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林野的膝盖上,伤口上的纱布白得显眼。
“沈砚,你为什么总不笑啊?”林野戳了戳他的胳膊。
沈砚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奶奶说,男孩子要沉稳。”
“沉稳是什么?能吃吗?”
沈砚被他逗得忍不住,肩膀轻轻抖了抖,发出闷闷的笑声。林野一下子来了精神,凑过去看他的脸:“你笑了!你终于笑了!”
沈砚赶紧把脸埋进枕头里,却笑得更厉害了。林野也跟着笑,两个孩子的笑声在安静的夜里轻轻回荡,像风铃在响。
后来林野睡着了,沈砚却醒着。他看着林野的睡颜,对方的嘴角还微微翘着,像是在做什么好梦。沈砚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膝盖上的纱布,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像白天在槐树下拉钩那样。
他想,有个朋友,好像真的挺不错的。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老巷下了场大雨。雨水把青石板路浇得油光锃亮,巷口的排水口堵了,积水漫到了小腿肚。
林野拉着沈砚的手往家跑,两人踩着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却笑得停不下来。跑到林家院门口时,林野脚下一滑,带着沈砚一起摔进了水里,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哈哈哈!你变成落汤鸡了!”林野指着沈砚笑,自己的头发也贴在脸上,像只狼狈的小刺猬。
沈砚抹了把脸上的水,也指着他笑:“你也是!”
林野的妈妈拿着毛巾和姜汤出来,看到两个孩子在水里笑作一团,又气又笑:“赶紧上来!着凉了要发烧的!”
她把两人拉进屋里,用干毛巾给他们擦头发。沈砚的头发软,很快就擦干了,林野的头发硬,像野草似的竖着,怎么擦都不服帖。
“你看你俩,”林野的妈妈笑着摇头,“衣服都湿透了,沈砚先穿野野的衣服吧,别感冒了。”
沈砚穿上林野的衣服,袖子和裤腿都长了一大截,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显得格外滑稽。林野看着他,笑得前仰后合,沈砚拿起桌上的梳子,往林野头上胡乱梳了两下,两人又闹作一团。
喝姜汤的时候,沈砚被辣得直吐舌头,林野赶紧把自己的糖罐递给他:“含颗糖就不辣了。”
沈砚含着糖,看着林野咕咚咕咚把姜汤喝下去,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突然觉得,林家的姜汤好像也没那么难喝。
那场雨过后,天气渐渐凉了。葡萄架上的叶子开始发黄,槐树下的“宝藏坑”被落叶盖了一层又一层。林野和沈砚还是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只是沈砚去祠堂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林野去找他,会看到他爷爷拿着戒尺,站在祠堂门口,脸色严肃。
“沈砚最近怪怪的。”林野跟他妈妈说,“他爷爷总骂他。”
林野的妈妈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每个家都有自己的规矩,别多问。”
林野似懂非懂。他只知道,沈砚最近越来越沉默了,有时会对着槐树下的“宝藏坑”发呆,给他的糖也不吃了,说“爷爷不让”。
直到那天下午,林野看到沈砚的奶奶在收拾行李,沈砚背着小书包站在旁边,眼圈红红的。
“你要去哪?”林野冲过去问。
沈砚的奶奶笑了笑,语气却有点硬:“砚砚要跟他爸妈去外地了,那边上学方便。”
“去外地?”林野愣住了,“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呢。”沈砚的奶奶把一个布偶塞进包里,“孩子还小,跟着爸妈好。”
林野看向沈砚,对方低着头,肩膀轻轻耸动着,一句话也不说。林野的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酸的,涩涩的。
那天晚上,沈砚又挤在林野的小床上。两个孩子都没说话,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的虫鸣。
“林野,”沈砚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哭腔,“我不想走。”
林野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那你别走好吗?我把我的弹珠都给你,把我的糖也给你。”
沈砚摇了摇头,从脖子上解下那根红绳,把青铜碎片塞到林野手里:“这个给你,你要好好收着。”
“那你怎么办?”
“我还有一块。”沈砚从兜里掏出另一块碎片,形状和林野手里的正好能对上,“爷爷说,这是一对的,能拼在一起。”
林野把两块碎片合在一起,严丝合缝,上面的“山”和“川”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图案,像座小小的山,又像条弯弯的河。
“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挖宝藏。”沈砚的眼泪掉在碎片上,“你不能忘了我。”
“我不忘!我肯定不忘!”林野把碎片紧紧攥在手里,“我天天在槐树下等你,你一回来就能看到我。”
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久,从春天的鸟窝聊到夏天的蝉鸣,从槐树下的宝藏聊到未来的样子。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手还紧紧拉在一起。
沈砚走的那天,林野没去送。他躲在槐树下,看着沈砚背着小书包钻进汽车,看着车子慢慢开出老巷,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蹲在“宝藏坑”旁边,把那半块青铜碎片埋了进去,上面压着块大大的石头。眼泪掉在泥土里,砸出小小的坑,很快就被风吹干了。
后来的日子,林野每天都会去槐树下待一会儿。他会把自己的弹珠埋进去,把吃剩的糖纸埋进去,把老师奖励的小红花也埋进去,好像这样,沈砚就能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什么。
沈砚寄来过几封信,信封上的地址写得歪歪扭扭。他说新学校的操场很大,说冬天会下雪,说他很想念老巷的槐花香。林野拿着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得眼泪汪汪的,然后趴在桌子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回信,说槐树又长高了,说他赢了好多弹珠,说他还在等他回来挖宝藏。
再后来,信渐渐少了。最后一封来信里,沈砚说他爷爷去世了,他要跟着爸妈去更远的地方。林野拿着那封信,看了很久,却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野长大了,上了中学,离开了老巷。他把那半块青铜碎片放进了旧文具盒,藏在书柜的最顶层,偶尔翻出来看看,上面的纹路被摩挲得越来越光滑,却始终记得那个夏天,那个把半块玉佩分给他的小孩。
很多年后,当林野在工作室的门口,看到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眼神冷淡的男人时,几乎没认出来。直到对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青铜小鼎上,手腕上浮现出淡淡的红痕,林野才猛地想起那封信,那半块玉佩,和槐树下那个“永不相忘”的约定。
只是那时的沈砚,已经不再是那个会跟他挤在小床上、会分他半块绿豆糕的小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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