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息地

　　“……去英国？”时陈猛地抬起头，手里的刻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阁楼里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是猝不及防的震惊和巨大的恐慌，“什么时候？”

　　时谈叙坐在窗边的旧圈椅里，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原文书，目光却落在窗外深秋萧瑟的庭院。他的侧脸在暮光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声音是一贯的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下个月初。”

　　下个月初……时陈的心猛地沉下去，像坠入了无底的冰窟。只剩下不到二十天了？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遗弃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刻刀，手指却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抓住冰冷的刀柄。

　　“去……多久？”他低着头，声音干涩发紧，几乎听不见。

　　“十年。”时谈叙的回答简洁而冰冷，像一块巨石砸在时陈心上，“或者更久。”

　　十年……时陈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指尖冰凉。

　　十年，足以让一个孩子长成少年，足以让所有温暖和依赖的记忆褪色、模糊。他攥紧了手里的刻刀，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阁楼里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秋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凄凉。

　　从那天起，离别的阴影如同实质的铅云，沉沉地压在时陈的心头。他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只预感到风暴将至、惶惶不安的小兽。他不再去藏书阁刻木头，而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或者躲到后院最荒僻的角落。

　　他害怕看到时谈叙，害怕从他脸上看到任何关于离开的确认；他又无比渴望见到他，仿佛多看一眼，就能将那个身影更深地刻进骨子里。

　　时谈叙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回避，并未主动找他。

　　只是有时，时陈躲在回廊的柱子后面，会看到时谈叙站在藏书阁的窗前，目光投向自己小屋的方向，久久不动。暮色四合，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很长，融进一片沉沉的暗色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离别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时家开始为嫡长子的远行做准备，仆役们更加忙碌，打包着各种昂贵的衣物、书籍和生活用品。正房夫人脸上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光彩，仿佛儿子远渡重洋是去摘取皇冠上的明珠。

　　出发前三天，一个寒冷的傍晚，北风呼啸着穿过老宅空寂的回廊。

　　时陈像游魂一样在后院徘徊，冰冷的空气冻得他脸颊生疼。他走到那个曾经跌落过的荷花池边，池水早已干涸，只剩下枯败的荷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蹲在池边，看着自己映在池底淤泥上模糊扭曲的影子，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他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耸动。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而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躲在这里做什么？”

　　时陈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他没有回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进干涸的池底，迅速被吸干，只留下深色的圆点。

　　脚步声靠近，最终停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寒风卷着时谈叙身上淡淡的松木冷香，将他包围。

　　时谈叙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站着。暮色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荒凉的池边交叠在一起。

　　过了许久，时陈才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吸着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问：“……明天……还去阁楼吗？”

　　“嗯。”身后传来一个肯定的音节。

　　第二天午后，时陈几乎是踩着点溜进了藏书阁。阁楼里依旧弥漫着旧书和灰尘的气息，阳光透过菱花窗格，在地上投下斜斜的光柱。时谈叙已经坐在了窗边的老位置，手里拿着一本书，却没有看，目光落在窗外的枯枝上，似乎在等他。

　　时陈的心跳得飞快，他低着头，快步走到自己惯常坐的那个小凳旁，却没有立刻坐下。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从自己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他双手捧着，递到时谈叙面前。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那是一只小小的、用木头雕刻的怀表。表壳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形状古朴。

　　最特别的是，怀表的盖子可以打开，里面没有表盘，而是被掏空了，镶嵌着一小块打磨得极其光滑、微微凸起的圆形玻璃。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用极细的彩色丝线，精心地、一丝不苟地绣着一幅微小的图画：深蓝色的底布上，一颗用鲜红丝线绣出的饱满心形，心形中央，是四个用明黄丝线绣出的、工工整整的字——

　　平安顺遂

　　阳光透过玻璃，照在那颗小小的红心和四个黄字上，折射出温暖而坚定的微光。每一个针脚都无比细密、整齐，倾注了难以想象的心力和时间。

　　时谈叙的目光落在那只小小的木怀表上，又缓缓移到时陈脸上。少年因为紧张而微微涨红的脸颊上，还带着刻刀不小心划出的细微红痕，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孤注一掷的期待。

　　时谈叙伸出手，不是去接，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时陈脸颊上那道细微的划痕。指腹带着微凉的触感，让时陈的身体轻轻一颤。

　　然后，他才接过那只尚带着时陈体温的怀表。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托着那小小的、沉甸甸的心意。他垂眸，指尖轻轻摩挲过光滑温润的木表壳，摩挲过那块镶嵌的玻璃，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玻璃下那颗鲜红的“心”和“平安顺遂”四个字上。

　　暖黄的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阁楼里安静得只剩下尘埃在光柱里浮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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