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华如金坠

　　裕识究和尤廷鎏倒是很喜欢这两位新朋友，她们特意选了一个晴明的冬日，邀请相邈和倦期到家中一坐。
　　裕识究的家中摆着一座雕像：流动的诡谲火焰四周萦绕着即将殆尽的冥气，火光照显出焦赭和骨黑的躯体，隐约中可以感受到那燃烧之人，似乎正在发出嘶哑哀厉的谵语。
　　这何止是正在死去的人所遭受的呢？这分明是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随身携带着的一个时刻逼近的茔域。倦期似乎感受到一种砭人刺骨的严酷，正笼罩在人心之上的高空。
　　对于访客的惊奇，裕识究已经见怪不怪了，她和往常一样，想要给出一个在外人眼前可以掩盖得过去的解释，当然这个举动只是一种不希望无法懂得的人打扰自己真意的保护，同时也包含着一种对于旁人无法涉足其中的礼貌谅解。
　　“那是……”
　　“故意隐去人面，吞噬肉身，烧刻疤痕，如此直观地表现人死前的丑陋，原来，是要到这种地步吗？把一个人的毁灭也看得一文不值，就连死亡也要鄙视吗？”
　　然而她们同时开口，裕识究也就想要听听她的见解。
　　“这只能说明你也是这样想的，倦期。”裕识究粲然一笑。
　　望倦期一方面听到了嘶吼与惊叫，另一方面在心里发出原来作为泥物、燃烧起来什么都不是的感叹。“艺术家总是擅长借手中的人物，一次又一次地完成对于死亡的幻想。”
　　“那么你对于终章的构想是怎样的呢？”
　　“等那一天到来，我就能知道了。”她们在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光芒。
　　“你该请人来提一篇文字肖像。”望倦期说道。
　　“不担心，这已经有补足了。廷鎏为我写过。”
　　“在哪里？”
　　“在我的记忆里。”
　　倦期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她知道你的感情吗？”
　　“我……我，唉，怎么会这么明显，”裕识究也不做挣扎了，感叹道，“倦期，我要说什么才好呢，你啊真是有奇妙的感知力，我们俩才认识多久，你就发现了。”
　　倦期灵巧地眨了一下眼，“看过你展出的作品之后，再见到真人，怎么能还一无所知呢？十九，你的很多作品，都是她吧？”
　　“嗯。”裕识究赧然一笑，“但其实，我才是她的作品，遇到她之后，我才受到启发，自我雕琢。那些作品，大概是我不知不觉想她的时候创作的吧。爱她和我的生命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共同成为我的表达。”
　　“可是，要怎么意识到这种超越的感情呢？”相邈问道。
　　另一边，看到裕识究和望倦期聊起来就完全顾不上其他事情的忘我状态，尤廷鎏只好先邀请相邈一人来品茶。
　　尤廷鎏回答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曾经与你一起渡过最艰难的时期，在你心里占据了极大的分量，性别还有什么重要的呢？遇到她的时候，我正处于对人性产生严重怀疑的阶段，尤其是我对自己竟然会为了不被迫害而选择袖手旁观、甚至为趋利避害而当过一次帮凶这件事深恶痛绝，我由此认识了自己的恶，进而对一切人产生恶的猜想。但这时，她的出现让我改变了这种想法，让我重新有了苟活于世的愿望。在别人都离我而去的时候，是她不顾一切地来到我的身边。她曾说我是她遇到的唯一一个越是深交就越是敬佩的人，我把自己犯下的过错、内心的怀疑都告诉她，想让她知道这种想法有多么错误。结果她呢，没有疏远我，没有用异样的眼神看待我，她带着我去道歉去尽可能弥补，她让我正视自己都不忍直视的心灵之恶。她告诉我，‘要公正客观地考察自己心灵上发生的一切波动，因为那是最接近人性奥秘的时候，你难道不想解开它吗？我以为艺术就是为了靠近这个谜团才诞生的。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当作普遍的现象来考察，来探索吧，不要拘泥于自我谴责。人是可以随时转变的生物，自我教导是一方面，约束行为也是一方面。在社会上行符合社会道德之事，在心里可以尽情深度挖掘非常理不可理解之事。’于是，我就和那个一度困扰我生命的事物和解了，直到今天都能够和平相处，这都是多亏了十九。”
　　“她能取得今天的成就，你一定很为她高兴吧。”相邈说道。
　　“是啊，谁叫她曾经还说过‘如果不能通过做喜欢的事情赚到金钱，那我就是不被人需要的，那我就早些结束这种根本不能自由的一生。’这样的话，唉，真是让我忧愁了许久。”
　　“人并不总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所以就不过这样的人生吗？”
　　“是啊，你不可否认，有些人的排序就是这样的。是不是有些无法理解？”
　　“但是我很羡慕。”相邈回答道。
　　“为什么？”
　　“说实话，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信仰什么。我之前问过倦期，‘为什么选择的偏偏是这一项而不是任何其他事物，这是如何确定的呢？’她说，‘单纯的喜欢，是坚持不了太久的。在种种条件的压迫围剿下，还能保持的东西，剩下的东西，是谈不上喜不喜爱的，它不过是最终成为了精神赖以生存的食粮罢了。’她让我多尝试，而且，‘尝试之后舍弃的那些，也并非要当作废弃品丢在路旁，眼前所见到的风景是不管正路遇到的还是弯路的上碰到的，只要接触了，都一样美好。喜欢这件事，总是很难说的。事物不会因为你喜欢，学习的过程就变得简单的。只是在天分不论的情况下，为了看到更远的风景，爱好会让你比其他人更愿意在这件事上坚持和等待。即使是做喜欢的事，也会有痛苦。从感兴趣到付出努力，还是有一段距离的，能让你舍得下心去付出的，那才是热爱。如果要付出就会放弃的事情，是说不上喜欢的。’”
　　“那她和十九一定很能谈得来。我们也谈论过这些问题，十九是这样回答我的，‘如果说，现在即刻就让我死去，我一定会不满足，因为我的手、我的头脑、我的一切都还在渴望表达，我还没有在这个世界留下我最自豪和骄傲的东西，在其他方面你们尽可以打败我，可唯独这件事，我是不会让步的。如果说，明天我一定会死去，那么我要如何度过今夜呢？我一定会和心爱的事业紧紧靠在一起。我既矛盾也不矛盾，我想死，是因为我不能完成它；我想活，是因为我还要完成它。’真是生与死，皆系于一事之上。”尤廷鎏笑着望向她，“相邈，说不定你不用羡慕呢。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也会这样选择的。”
　　“是吗，我也想进入那个世界看一看。”
　　尤廷鎏问道，“有什么是你坚持比较久的吗？”
　　“古琴。”
　　“这样吗，正好我最近也在学习，合奏一曲怎么样？”
　　“好。”
　　“你来选一床吧。”
　　不一会，室内飘荡起了琴音。
　　另一边，倦期问起裕识究，“她对你的感情如何？”
　　“不，并没有这回事。其实是我单方面地恋慕她，也是我单方面地配不上她。”裕识究说道，“她涉猎众多，朋友不断，我算不上她独特的人吧。你看，她和相邈现在就聊着我不能明白的话题，她的表情是那么幸福，叫我根本不能靠近。她在我触碰不到的另一个世界里，我为喘息只好仓皇出逃。”
　　“但你就可以把她随便推给别人吗？人对于亲近的关系，总会有占有欲不是吗？”
　　“可以的，因为我并不够好，而她足够好。”裕识究说道，“总是说我，拿你和相邈呢？”
　　“我们……”
　　“你不是也意识到了吗？自己溢出来的感情，都快构成新的一个相邈了。”
　　“她其实没有很在乎我呢……”倦期又羞又恼地问道，“你笑什么？”
　　“只有喜欢别人的家伙，才那么计较对方在不在乎自己呢。”
　　“不是的……”
　　“她这么一个不喜欢别人靠近的人，总是和你有肢体接触，和别人是手都不愿意触碰一下的，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连这个也看不出来？”
　　“……可是，这……”
　　“我以为你这么超脱尘世俗念的一个人，是怎么也不会在乎性别的，你难道……”
　　“不，我知道感情的事只和心灵有关，和性别无关。我只是担心邈邈……”
　　“她确实是在乎世俗的人。所以，你是在担心给她压力和痛苦吗？”
　　“对，这件事情只能由她来说。”
　　“可是，我倒认为，对相邈来说，向你表达情意，也是一件困难的事。”
　　“为何？”
　　“她怕你的自由就此被困住了。说实话，我估计她想的是，等到她在世俗里的地位稳步攀升，足够稳固，她就可以和你表明了。但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们以朋友的身份太久，不知道她还舍不舍得，为了一点点恋人的可能，毁了这永久的友谊？”
　　“我们……”
　　“有的人虽然互相爱慕，可还是做朋友更为合适。在一起反倒并不舒服，毕竟爱情里的猜忌和埋怨，正对应友谊里的体谅和保护。友谊里你们看到的对方是高风亮节、坦荡从容、各有魅力的，可是在爱情里呢，也许摇身一变就成了小肚鸡肠、怪癖繁多、漏洞百出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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