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

　　“这么紧张做什么？”魑贺低笑一声，声音里裹着戏谑，手中的皮鞭顺着尹煦悦的脸颊缓缓下滑，凉意在她颈间留下一道痕，再滑过腰线，到大腿处停下，忽然“啪”地轻抽了一下。

　　“我没有！郪郪你别这样……”尹煦悦惊得浑身一颤，刚要往后躲，下巴已被对方捏住。魑贺的指腹带着薄茧，微微用力便控住她颤巍巍的脑袋，眼底笑意更深：“郪郪教你用鞭好不好？”

　　“不……”尹煦悦拒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魑贺强硬地拉进了旁边的空包间。

　　远处的顾典正到处找人，目光扫到廊下这一幕，眉头紧皱，叉手摇头叹息：“全军覆没，没一个靠谱的。”

　　广厅高台之下，一排排宾客席位沿弧度排开，恰好将中央演武场圈在眼底。

　　褚栖迟跟着重明走到前排席位，放下拐杖落座，忍不住环视一圈，眼睛亮起来：“这个位置真好，看得一清二楚。”

　　“好就认真看。”重明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探到椅下，只听“库库”两声轻响，暗藏的机关便将褚栖迟的座椅调高半寸，又微调了角度，恰好让她不必俯身便能看清全场。

　　好玄妙的椅子。

　　褚栖迟乖乖坐直，看着重明“亲力亲为”，忍不住捂嘴偷笑：“谢谢重老板。”

　　重明已在她身旁坐定，闻言回头看她一眼，浅笑不语。

　　前方号角破风而来，一身穿银色轻甲之人甩着流星锤飞身掠上高台。铁链挥动时带起“呜呜”风啸，铁锤如陨石般四处坠落炸开。

　　场外抛入一个接一个的彩色布袋，锤者快速出锤，布袋尽数被砸开，里面的白绒毛如飞雪漫天散落。

　　墨绿锦衣之人负双拐三两步空翻入场，腕带青铜护环。双拐在手中转得如风车，左拐绕腰一周带起风旋，右拐顺势接转，竟将飘落的绒毛旋成个浑圆的白环，悬在半空久久不散。

　　拐者旋身跨至台边，目光在席下扫了一圈，似在寻找眼缘相合之人。忽然她双拐交击，两截铁拐“咔”地扣成一体，往前一推，那悬浮的羽环便被送出，恰好落在第三排一位黑衣席客肩头。

　　似被白羽加身。

　　拐者将右拐横柄上扣着的左拐猛地掀起，铁环碰撞发出“铮”的一声，左手稳稳接住时，已摆出弓步前倾的架势。双拐横柄同时探出，精准勾住那黑衣客的肩头，在席客的配合下，轻松一拉，将其带来高台。

　　席客接过拐者递来的左拐，在对方右拐或引或带的控制下，竟也跟着蹚出几分韵律。

　　两人一主一辅，铁拐相击的脆响与衣袂翻飞的轻响交织，引得台下喝彩。

　　“哇——”褚栖迟看得眼都直了，手在椅侧扶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身子跟着往前倾了倾，惊喜地望着台上的身影，“还有这般热闹的互动。”

　　重明侧头看她，手放在膝头轻轻点着：“喜欢吗？”

　　褚栖迟想也没想便点头，眼里的光还亮着：“喜欢啊。”话音刚落，褚栖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嘴边笑意止住。转头：“什么意思。”

　　重明重新望向高台：“喜欢就上。”

　　褚栖迟刚回头，急速旋转的流星锤便朝她冲来。

　　铁链破空的锐响刺得耳膜发疼，她吓得瞬间闭眼，手心冒出冷汗，连呼吸都忘了。

　　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

　　那旋转的锤体在距她眼前一拳处骤然停住，铁链绷得笔直，尖刺锤头仍在高速转动，带起的劲风刮过脸颊。

　　褚栖迟睁眼，只觉那团飞速旋转的银影在眼前放大、晃动，看得她一阵晕眩，胃里都泛起酸水。再次闭眼，皱眉后缩。

　　重明看着她发白的脸色，抬手向台边等待回应的银甲锤者摆了摆。那流星锤便“哗啦”一声被铁链拽回，在空中划出半道弧线，稳稳落回锤者手中。

　　这大厅舞台的互动原是有讲究的：每位席客身边都有护引侍从，会先根据客人的意愿与能力，和台上舞者沟通，舞者才会发出相应的邀请，从无这般唐突之举。

　　方才那一下，分明是重明故意的。

　　褚栖迟好半天才缓过神，睁眼时还觉得眼前有残影在晃。她抓着扶手的指节泛白。

　　重明递了杯热水过来：“这就吓到了？”

　　褚栖迟低头望着递来的水，沉默几秒后接过，浅饮，温热的水流过喉咙，才稍稍暖了被吓冷的身子。

　　她抬眼望向重明，目光里没了方才的惊惶，只剩认真的执拗：“我不喜欢这种刺激危险的捉弄。”

　　“不刺激，也不危险。”重明颦眉，语气也沉了沉，“我自有分寸。”

　　一副“自当如此”的模样，褚栖迟对上她那双依旧清朗的赤瞳，心里第一次闷了火：“你几岁了，还和小孩儿一样，总是做讨人厌的事捉弄别人。”

　　讨人厌？

　　重明赤瞳里那片澄澈瞬间被错愕撞碎，将身子转过去，双手交叉抵在扶手：“我从不曾做这等世俗的把戏。”顿了两秒，声音低了半分，却依旧带着硬气：“……除了这次。”

　　这话落进褚栖迟耳朵里，她差点咬到舌头，抬眼与重明大眼瞪小眼：原来重明也是睁眼说瞎话的主！从她们三人在造物林与重明初遇时起，这人或明或暗的捉弄，桩桩件件哪件不是“俗世把戏”？
　　褚栖迟翻起旧账，一一控诉。

　　重明冷眼：“那是例照章程。”

　　“例照章程？”褚栖迟往前倾了倾身，语气咄咄逼人，“那对我呢？每次都故意吓唬我，也是‘章程’？”

　　重明反问：“难道你就无辜吗？若非你日日在我眼前晃悠，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烦得人不得安宁，我何至于费这些功夫？不过是些小把戏，治治你的聒噪罢了。”

　　褚栖迟望着重明，眼里满是不可思议：“所以，你是为了赶我走？”

　　她实在不敢相信，那些让她心头泛起说不清道不明涟漪的互动，在对方眼中竟只是“赶人”的缘由。

　　也好，有些事拖到现在，总算是说清了。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重明眸里亮闪闪的，晃得她心头一怔。

　　“你俩还看不看？别打扰其他人呐。”邻座的席客被这边的低气压扰得不适，忍不住出声提醒。

　　重明瞥了眼那说话的人，随即往另一侧的扶手靠去，再不肯看褚栖迟一眼。

　　褚栖迟连忙向旁边的人致歉，目光飘向重明的背影。

　　她方才没看错吧？重老板……是快哭了？

　　褚栖迟的心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她明明没说什么重话，不过是问了句心里话，怎么这人反倒先生起闷气，摆出这般委屈的模样？

　　闭眼回想这几分钟发生的事。

　　对呀，才过来几分钟，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想着重明方才那些口是心非的辩驳，还有那副强装硬气的模样，褚栖迟忍不住哑然失笑——还真是……幼稚。

　　心里纠结了片刻，她终是轻轻叹了口气，正欲起身往前挪挪，想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却听见旁边飘来一道带着几分倨傲的话语：“我早说过，她们不行。现在信了？除了我，这世上谁还能担此重任？”

　　褚栖迟猛地愣住，下意识地转头，循着声音望去：

　　三五人从走廊而过，为首之人左手随意地夹着几页稿纸，目光不偏地与旁人对话，自信的神情，昂扬的走姿，抖着稿纸：“你们耗尽心力追求的，不过是我随笔之物。”

　　褚栖迟认真盯了片刻，随即起身上前。

　　杵着拐杖，走到那人要经之路。

　　“前尘。”
　　那人走近时，褚栖迟扬声叫住她。

　　但那人好似没听见，继续仰着头往前走。

　　褚栖迟抿紧唇，握着拐杖的手微微用力，抬杖去戳了戳她的大腿。

　　“哪里来的大虫？”那人总算有了反应，回头，抬腿拍了拍被戳的地方，眉峰蹙起，眼底带着被惊扰的不耐。

　　褚栖迟趁机往前挪了半步，拐杖稳稳点在地上，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清晰些：“前尘。”

　　被唤“前尘”之人脸上闪过惊讶，她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位伤残人士，眼神里满是狐疑与审视。褚栖迟毫不避让，迎着她的目光直直对视过去。

　　“你说什么？”前尘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因被打扰而产生的不悦，还夹杂着对面前状况的迷惑。

　　“你还是给我碰上了。”褚栖迟笑着加大音量确认，“你就是前——”

　　“嘘——”那人慌忙止住她，瞟了瞟周围，见四周无人，放下心来。她脸色微沉，让同行之人先走。

　　褚栖迟一直都是三止的忠实粉丝。

　　三止的作品，无论是曲还是词，都像是有着灵魂，每一首都有动人的“实”。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千载心突然来了个“关系户”。

　　那些三止呕心沥血的曲子，浑然天成的词，被她强行填词，随意拿去谱曲。

　　她觉得原曲“太沉”，硬生生往里面塞了十二道转音，把原本踏在实处的鼓点，改成了悬在半空的笙箫。

　　一首《田埂雨》，是春夜骤雨里的麦田。

　　原句“土膏融野水，麦叶举珠痕”，满是沾着泥气的鲜活，雨后的田埂软得能陷进半只草鞋，积水在垄间晃晃悠悠映着天光，麦叶尖挑着的水珠里，能让人自动想到远处茅屋的影子。

　　前尘却觉得这“太粗朴”，换上“新霖滋沃野，翠叶缀清辉”。
　　把田埂里混着草屑的泥水，说成了“沃野”里浸润的甘霖。
　　把麦叶上滚着的、沾着细尘的雨珠，唤作“清辉”。
　　连风过麦浪时那带着潮气的簌簌声，都被她滤去了泥土气，只余下“清润”的空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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