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爱人

　　“快说。”
　　虞安娜满脸便秘似地站在林禄存的荧光粉电瓶车旁，怀里抱着一箱牛奶，臂弯处挂着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大盒子。

　　“怎么拿这么多东西，”林禄存把她手里的一箱牛奶放在自己跟前的空位，又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挂到一边车把上，“路上说。”

　　“牛奶是给你的，和我们店里卖的一样。”她坐上电瓶车的后座，朝店门口的杨浅挥手道别，“塑料袋里的是给奶奶的礼物。”

　　“太客气了啊。”他笑了笑，发动了电瓶车。

　　“那你别喝。”她马上说。

　　“我有一朋友，”林禄存没理她，自顾自地笑着说，“去年在城南的古镇里开了个特色茶馆，说是茶馆，其实也卖点儿酒饮，前些日子他爸突发奇想，在茶馆里拉了一下午二胡，结果不知道谁在网上发了视频，这个月突然有不少人慕名来看演出，于是他求他爸天天在茶馆拉二胡，现在老人家身体有点吃不消，我朋友就决定招一些会中国民族乐器的人，每天都在茶馆演出。”

　　“他现在已经招了一个弹琵琶的年轻人，还想找几个会其他乐器的，换着演出，周末还可以安排几场合奏。”

　　她听得入神，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没有应声。

　　他也不着急，一路把车子开到自己家楼下。

　　“到喽，”林禄存把车停稳，打开了家楼下的不锈钢门，笑道，“下车吧大小姐，小的要把车推进去。”

　　虞安娜这才如梦初醒，从电瓶车的后座上下来。

　　“奶奶家在隔壁，我们走过去，”他把车把上的塑料袋取下来，示意她往外走，“我想着你会弹古琴，要不去试试？”

　　“我可以吗？”她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我觉得你可以。”林禄存言简意赅，“而且这只是兼职，你还有别的收入，成与不成对你的生活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虞安娜点点头：“可我都是自己乱学的，我不知道我弹得对不对……”

　　“这么说吧，你要是去收费教别人弹古琴，我会劝你好好考虑，但现在只需要到一个休闲场所演奏，台下的绝大多数都不是专业人士，我认为你不需要担心弹得对不对。”

　　“我同意你说的，可我毕竟不是正经学出来的，我怕……”她顿了顿，“丢脸。”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的爱好能不能为你带来收入吗？”林禄存笑了笑，说，“当然，我这是很市侩的说法。”

　　“也许你的确没有系统学习过古琴演奏的人弹得专业，可正经学出来的未必能有你这种纯粹的感觉。
　　在我这种外行人看来，所有的中国民族乐器都是很难的，想要真正掌握，并且行云流水地演奏一种民族乐器，绝对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可现在是去表演，说白了就是应个景，台下的观众也不过是图个消遣，这时候最重要的往往不是技巧，而是感觉，就是你弹琴的范儿。
　　明说了是感觉，就不是光靠练习能练出来的，不仅得有勤奋的练习，还得看你本人的素养，以及你弹琴的气质。
　　举个例子，电视上有这么一批位于行业顶尖的、业务能力强的、又受到观众喜爱的演员，可他们里面每一个都是从正经的戏剧学院和电影学院毕业的吗？”

　　她思索片刻：“也许是幸存者偏差？”

　　“有可能。”林禄存转头看向她，“但你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你不会是其中一个幸存者？”

　　虞安娜不可置否。

　　“只要你感兴趣，就去试试看。”他笑起来，拍拍她的肩膀，“试了才知道。”

　　“嗯，”她点点头，“我要去面试。”

　　“这才是你嘛，小安娜。”林禄存抬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不过你得快点儿，他前两天发朋友圈的时候还缺人，再过两天可能就招满了。”

　　“那你昨天不告诉我。”她面无表情地扒开他的手，又把他手里的塑料袋抢过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老禄存！”

　　“我错了，”林禄存从一大串钥匙里找出奶奶家那条，插进锁孔，笑着说，“我以为当面说更好。”

　　虞安娜轻哼一声，和他一起进了屋。

　　“来了来了！”两人刚进门，就有一个中年女人从楼梯转角处探出头来。

　　林禄存和中年阿姨打了声招呼，转头对虞安娜说：“这是我们给奶奶请的阿姨，叫她宗姨就好。”

　　“宗姨好。”她笑了笑。

　　“诶，”阿姨非常热情地招手，“安娜你好！”

　　“安娜！安娜在哪里？”虞安娜和林禄存走上楼去，留着学生头的林奶奶紧接着从屋里跑出来，手里还支着油光发亮的锅铲。

　　“奶奶好！”虞安娜被林奶奶的架势逗乐了，笑起来。

　　“哎哟，这就是安娜吗？”林奶奶看了一眼林禄存，又把目光转回虞安娜这边，笑道，“果然好漂亮！”

　　“谢谢奶奶。”虞安娜笑着把塑料袋里的盒子取出来，“这是送给您的礼物。”

　　“哎，谢谢小可爱！”林奶奶很高兴地把手里的锅铲交给了宗姨，当场就开始拆礼物。

　　“我听林禄存说您喜欢唱戏，就买了一个家用的音箱，可以连到电视上，这两个麦克风给您用来唱歌，上面几个按键有不同的功能，调音量、切换歌曲和消除原唱都可以。”

　　见奶奶脸上的兴奋不似敷衍，虞安娜这才大着胆子开口。

　　“太棒了！”林奶奶兴奋地拿起话筒放在嘴边，“我今晚就要唱！”

　　“奶奶，”林禄存终于找到机会说话，“我们进屋吧。”

　　“安娜，我们进屋，奶奶给你做了很多好吃的……”林奶奶一手拿着麦克风，一手拉着虞安娜，终于往屋里走去，“豆豆你给安娜拿一双拖鞋。”

　　“豆豆？”

　　虞安娜疑惑地看向身后的林禄存，对方无奈地朝她点点头。

　　“豆豆是禄存是小名，”林奶奶解释道，“他小时候矮矮一个小朋友，谁知道现在长得这么高了。”

　　林禄存笑了笑：“我在上高中以前都是班里最矮的。”

　　“上高中以后一周一个样，长得像生菜一样快，吓坏人了。”林奶奶夸张地打了个冷战。

　　虞安娜一下子乐开了怀。

　　“对了安娜，我听豆豆说你喜欢吃排骨，我一会儿做豆豉炒排骨，你想吃吗？”林奶奶问。

　　“奶奶，我都喜欢。”虞安娜笑着答，“中午我特地少吃了饭，就等着尝尝您做的菜。”

　　“好，好，希望不会让你失望。”林奶奶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只剩下一条弯弯的缝。

　　虞安娜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只好看着林奶奶笑。

　　“奶奶，”林禄存适时地向奶奶示意，“您的菜都快让宗姨炒完了。”

　　“别！小宗你住手！”林奶奶一听这话就咋咋呼呼地跑回厨房去。

　　“豆豆。”虞安娜戏谑地看向他。

　　“诶。”他无奈地应声。

　　“奶奶今年多少岁啊？这精气神儿，”她看着林奶奶的背影感叹道，“不得了。”

　　“不到八十。”他笑道。

　　她瞪大双眼：“这么年轻？”

　　“奶奶没念过书，没多大就和爷爷结了婚，生了我爸和我姑姑。”他答。

　　“豆豆，”她恍然大悟道，“我突然感觉我俩真的是同龄人。”

　　“还是不勉强你适应我的年纪了。”林禄存说，“我还是做老人家，你别喊我豆豆。”

　　“好的豆豆。”虞安娜坏心眼地笑起来。

　　“来端菜孩子们！”林奶奶的吆喝声从厨房里传来。
　　“来了。”林禄存应了一声。

　　红木圆桌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七个菜。
　　四个人，七个菜。

　　“奶奶，这也太丰盛了……”虞安娜感叹道。

　　林奶奶豪迈地一拍大腿：“豆豆说你不会做饭，每天都吃不饱，奶奶给你补补！多吃点儿，不够奶奶再做！”

　　“没那么夸张，”虞安娜连连摆手，“够了够了，谢谢奶奶。”

　　“别跟奶奶客气，豆豆的男同学们每次来都吃十二个菜的！”林奶奶一脸实诚，“豆豆一个人都能吃掉八个菜。”

　　“牛皮吹得太大了啊，奶奶。”林禄存无可奈何道。

　　“嗯，奶奶说得对。”虞安娜看了他一眼，又转向林奶奶，“奶奶，你炒的排骨很好吃。”

　　“多吃点儿，来。”林奶奶马上给她夹了几大块排骨，“对了，安娜，你也对紫微斗数有了解吗？”

　　“不算吧，奶奶怎么这么问？”话题转换得太快，虞安娜有些不解。

　　“噢，我之前听豆豆说，你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一听他名字就说出了里面的来头。”林奶奶解释道，“豆豆的名字是他爷爷起的，他爷爷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研究这个了。”

　　“嗯……在紫微斗数里面，禄存星是吉星，象征着稳定的财富积累，预示一生衣食无忧，福寿绵长。爷爷起了个很好的名字，禄存现在也算实现了爷爷当时对他的期盼。”虞安娜了然地笑了笑，“这也是我偶然了解到的。”

　　林禄存第一次听她这么称呼自己，饶有兴致地偏头看向她，被她发现以后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

　　“原来是这样，他爷爷当时还神神秘秘的，问他也不说。”林奶奶说着说着又往虞安娜碗里夹了几块油亮的鸡肉，叮嘱道，“多吃点儿，你平时工作辛苦，不吃好点儿脑子要转不动的。”

　　“谢谢奶奶。”虞安娜刚才解决了一碗米饭和一碗排骨，又喝下一大碗老火汤，现下胆战心惊地笑了笑。

　　她实在是感觉有点撑了，可又不想拒绝老人家的好意，只好一个劲儿地吃。

　　被人关心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哪怕她已经饱得吃不动，也还想把更多真心实意的关爱塞进自己的胃里。

　　“早就饱了吧？”一旁的林禄存忽然凑近她，低声问。

　　虞安娜感觉耳廓酥酥痒痒的，也凑过去一点，小声道：“超级无敌饱。”

　　林禄存垂眸看了看她鼓鼓的脸颊，柔声道：“别硬塞了，放着一会儿我吃。”

　　她偏过头来，纠结地说：“可是很浪费。”

　　“给我吃还浪费啊？”他惊讶道。

　　“不是说这些，” 她小声嘟囔道，“我是说桌上的。”

　　林禄存勾起唇：“不怕，明天还能吃。实在不行，村里有不少流浪猫狗呢。”

　　虞安娜想了想，又往他身边凑过去一点，两人的胳膊已经靠在一起：“我还是多吃几口吧，奶奶看见你吃我剩饭多不好。”

　　“能有什么不好的，我家没那么多讲究，我小的时候他们都争着吃我的剩饭呢。”林禄存好笑地看着她，“别撑坏肚子了。”

　　“唔。”她眨眨眼，也笑起来，“那好吧。”

　　“放那儿吧，别多想。”他嘱咐道。

　　虞安娜非常听话地放下碗来，朝林奶奶笑道：“奶奶，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您做的每一个菜都非常好吃。“

　　“是吗！”林奶奶非常高兴，“安娜以后常来吃啊，奶奶这儿别的没有，饭菜管够！你要有什么想吃的就说，奶奶一定给你做出来，不行的话还有宗姨在！”

　　宗姨也笑着应声。

　　“谢谢奶奶，谢谢宗姨。”虞安娜心头发烫，不禁笑得灿烂。

　　时至今日，虞安娜终于开始明白为什么林禄存对她这么好，而这种好又被他表现得如此自然，撇开林禄存的主观想法不说，林禄存的妈妈，林禄存的奶奶都是这么好的人，他的家人对他身边的每一个好朋友都是如此，也难怪能养出林禄存这样性格温和，会关心人的孩子。

　　如果虞安娜也能在这个家里长大，那她现在会不会已经长成一个性格开朗，热心助人，拥有很多朋友的人了？

　　她无法控制自己去幻想这种可能。

　　可虞安娜知道，她已然是一个冷漠，现实，不善交际的人了。
　　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家人，无法选择自己的成长环境，无法改变当下的一切。

　　幸好虞安娜有一个姥姥，还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笔记本。只要有这两样，她成长中的一切缺憾都变得不那么遗憾。

　　“安娜，下次休息的时候早点儿来玩吧，”收拾完碗筷，林奶奶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沮丧地拉住她的手，“我本来还想给你唱一出粤剧，可是你明天要上班，豆豆之前说你有好几份工作，平时很辛苦。”

　　“我下次一定一早就过来。”虞安娜握紧林奶奶的手，笑着答应。

　　“好，奶奶等你来！”林奶奶兴奋道，“让豆豆送你回去吧，大晚上的，你一个小女孩儿走在路上不安全。”

　　“回去以后记得按时吃饭啊，不要没有空就忘了吃，再怎么样，吃两个鸡蛋，吃个馒头垫垫肚子……工作别太拼命了，钱这东西，只要你身体好，你想挣，一辈子都有得挣，别在年纪轻的时候就把身体搞坏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多喝点儿牛奶，吃肉，长胖点儿，多多睡觉……”

　　林奶奶一唠叨就停不下来：“实在累了就请假，别怕领导说什么，自己高兴健康是最最重要的，啊。”

　　“我记住了奶奶。”虞安娜耐心地听完林奶奶的叮嘱，心中百感交集，伸手抱住了她，“奶奶，我们下次见。”

　　“好，奶奶一直在这儿等你。”林奶奶用力地搓搓虞安娜的背。

　　“嗯。”虞安娜点了点头，悄悄红了眼眶。

　　“路上小心啊。”林奶奶和宗姨一路把她送到村口，远远地朝她挥手道别，“安娜下次见！”

　　虞安娜也用力地朝她们挥手，在林奶奶看不清楚的地方，连眼泪都落下来。

　　“走吧，送你回家。”林禄存看着她，拍了拍她的肩膀，笑起来，“别伤心，你可以每个周末都来，我们一直欢迎你。”

　　虞安娜鼻子一酸，眼泪掉得更凶了。

　　不为别的，只为她感到自己正在被接纳。

　　很难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暖融融的，自在自如的，她作为虞安娜，被林禄存和他的家人接纳了。

　　就像，自己在二十三岁这个初入社会的年纪，突如其来地在另一个美满家庭里又出生了一次，她的到来被关爱和欢声笑语迎接，不止这次，还有下一次，很多次。

　　从前虞安娜一直觉得林禄存的对她好得莫名其妙，没有根由，所以她接受时心里并不踏实，可今天她终于找到了这种好的来由。

　　林禄存的好，源自他的父母，源自他的爷爷奶奶，源自他的家庭，更源自他本人。
　　不是因为他看到虞安娜的好才决定对她好，而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接纳了虞安娜成为他的好朋友，所以他对她好，所以他的家人也对她好。

　　林禄存的好从来都不是虚无飘渺的。
　　他的好扎根于他的家庭，从他家人的身上汲取养分向下扎根，从他自己的身上获取营养向上生长，然后在土地上开出花儿来。

　　而虞安娜只是其中一个有幸闻到花香的过路人。

　　要是能一直做林禄存的朋友，那么活在世界上这件事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林禄存。”虞安娜叫住他。

　　他偏头看她：“怎么？”

　　“谢谢你。”她真心实意道。

　　“吃我家两口饭至于这么客气吗，”林禄存故作严肃，“再谢我跟你翻脸啊。”

　　“你不是这么计较的人。”换做别人，虞安娜可能还会有些忐忑，可身边走着的人是林禄存，她不在意地笑起来。

　　他爽朗地笑了几声，笑声游荡在行人稀少的老街道中，回振出几倍的欢乐。

　　虞安娜决定不去寻死了。

　　八月的一个夏夜，她下定决心活下去，并且决定好好对待她的朋友林禄存。

　　告别前，虞安娜笃定地朝他握拳。

　　“我明天就去面试，我要工作，我要赚更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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