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不思凡

　　第四十二章意料
　　柏崂山深处的雨下得比漠县更为酣畅。
　　雨水泼也似的砸在阔叶上，连雷声也听不清，晨雾也因这场不知下了多久的雨变得更加浓密。空气中弥漫的潮湿土腥气刚开始还叫叶自闲感到有些舒畅，可站久了，便尝出湿冷之中不单单有泥土腐叶的腥，还混进了些难以言说的东西。
　　辰一清也嗅出了空气中的诡秘气味。
　　“大将军，獒奇营按部署已全部就位。”吴元腰佩长剑，抱拳来报。一身轻甲已然被雨水洗出青光。方颌阔面、精壮的体格使他看起来极为稳重，这与律阳和穆彤截然不同。
　　“待命。”雨滴不断冲刷着辰一清俊挺的五官，他却连眼睛也不眨，死死盯着面前一片烟灰云海。
　　他在等江断云传来新的法阵，只需令魆市现形，再将其牢牢箍住，他们就能进去。
　　吴元手握剑柄，后撤两步时特意往后多挪了半步，使得视线足以错开辰一清肩膀，瞄见叶自闲泛着珠玉般光泽的大半张侧脸。他留意到二人之间的距离相当近，这意味着叶捕快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对他家大将军心存畏惧。
　　从律阳透露的消息看，那句‘不是外人’果然别有深意。
　　“恐怕得换个思路。”叶自闲的嗓音清晰沉稳，丝毫没有受到狂风暴雨的影响：“石靖森记得我们找他做交易，却不记得暗道中发生的事...”
　　“若是他故意的呢？”辰一清打断他：“若是他早已设下陷阱呢？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叶自闲腰间的缚魂袋剧烈地跳动起来，石靖森一睁眼就听见这句，忙不迭大喊大叫：“兄弟你说什么呢！醋柳酿你没弄到就算了，怎么能诬陷我要害闲爷呢！闲爷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啊！快...啊！”
　　叶自闲一巴掌将缚魂袋拍得瘪下去，里边就消停了。
　　“他没这本事。再有陷阱又如何？他们伤不了我。”叶自闲脸上带着笑意，他从不担心自己，只担心另一件事：“单是破坏融合阵根本没有意义，就算獒奇营真能杀进去，也没有把握在尸群乱斗中，赶在魆市消失前找到连接通道，最终结果无非与上次相同。倒不如保持魆市稳定，我们...你笑什么？”
　　辰一清勾着嘴角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就算在灰蒙蒙的天地间也闪着星芒。
　　“若不能一举彻底捣毁魆市，孔茟不知还得遭多少罪。”他半带调笑地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并没有按照昱明仙君的法子排布獒奇营。可你是怎么忍到这时候才提出的？”密集的雨帘根本冲不掉他面上的狡黠与得意：“是在担心我吗？”
　　叶自闲怔在原地，辰一清的手臂压在他肩头，凑上去拿脑袋顶他：“为什么要担心我呢？要相信你英俊潇洒高大威猛的夫君才好啊。”
　　“我天！！你们...”石靖森只叫出这四个字，再次被拍扁。
　　叶自闲清清嗓子：“站直了！阵前也要浪是不是？”
　　辰一清笑着直起身来：“来了...昱明仙君历来是个求稳的，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轮回阵对里边的人残忍，对我们来说却有了更多试探的机会，这次不成还有下次。他只是不明白我和妙风圣仙不是一路人罢了，我从来不求稳，我只要赢。”
　　说罢二指轻点太阳穴，高声道：“獒奇营众将听令！即刻封锁结界布阵！老规矩，凡出现扰阵捣乱者，杀无赦！”
　　得令声盖过惊雷，万道金光劈开雨帘，结成巨大的法阵缓缓压向浩瀚云海。法阵成型，云海翻卷，灰白的雨雾中渐渐现出浅金线条，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执笔描摹，不多时，金丝白描般的魆市已然勾勒于眼前。
　　“不愧是天才，这么短的时间完成法阵，不仅让魆市现了形，还现得极具美感，啧啧，望尘莫及啊！”辰一清笑嘻嘻地往叶自闲面前摊手。
　　他们身后无数道仙灵再度腾空，于云层交汇后，一道隐隐泛着白金光芒的结界隔开暴雨，如薄纱轻扬，罩住天地。
　　“走吧，小叶。”
　　他们一步迈出悬崖峭壁，凌空踏出一圈圈仙灵的波纹，并行的身影穿过鎏金勾勒的魆市城门，消失在阵中。
　　然而，一进魆市，缚魂袋便失效了。石靖森半透明的身形只在二人眼前一晃，便如被什么东西吸住，急速向魆市深处飞去。
　　叶自闲和辰一清早已紧绷的神经在一瞬间使得身如离弦之箭，循着光晕穷追不舍。
　　魆市的天依旧蓝得不真实，几朵镶着紫边的云孤零零地悬着，沿路的招旗安静地垂着，店铺户户闭门，飞快地向后移动，干燥的青石板路晦涩无光，整个魆市只回响着他们急切的脚步声。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辰一清盯着前方飞得极快的魂魄，余光已确认过每个闪过的路口，房屋完好无损，烈火烧过的痕迹荡然无存，一并消失的，还有一切生活痕迹。
　　这情形完全不在他们设想之中。
　　“我也不清楚...”
　　话没说完，石靖森的魂魄闪烁着，如流星般坠入城中塔尖，消失不见了。
　　叶自闲额上冒出冷冷的汗滴：“...快！”
　　当他们赶到城中塔时，一切都如陷入虚空般寂静无声。
　　所谓城中塔，其实不过一根巨大的石柱矗立，八层八角飞檐重叠，里外通体乌黑。
　　叶自闲指尖触碰石柱，却连石靖森残留的气息也未追踪到。
　　“感应到什么了？”辰一清已在四周搜索一番，回到叶自闲身旁，跟着在石柱上摸索。
　　“奇怪...明明是落在这里的...”叶自闲眉头紧皱，这种情况实在罕见，上一次被困在魆市时，摄魂咒便是从此处生效，何况石靖森的魂魄里还有他自己的气息，可眼下竟然什么也感受不到。
　　然而，有可能存在的气息并不像被什么东西封住，而是一种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的空白。
　　辰一清自知灵丹仙脉被封，进入魆市感应力受符障影响更为低下，索性也不废那个心思。手指无意识地顺着石柱摩挲。
　　石靖森出现后，他和江断云还有叶自闲一致认为魆市中的人都应该复生了。可眼下情况他们连石靖森的肉身也没见到，更别说其他人。
　　难道魆市法阵尚未彻底复苏？
　　但令人在意的是，石靖森进入招魂阵，是偶然还是必然？
　　想到此，江断云的话猝不及防地闪现脑海。
　　——魆市屏掉的是仙籍。
　　辰一清停下脚步，耳边只有叶自闲缓慢踱步的声音。
　　他的意识里好一阵翻腾，再抬头时，发现半空那几朵云形状和位置都没有改变。
　　街道仍是一片死寂，没有风，空气是凝固的，阳光洒遍每一个角落，烘起的却不是炎热或者温暖，反倒令人心生寒意，后脊隐隐发毛。
　　尤其是那些店铺招旗，艳阳高照，沿街矗立，就连他们飞速跑过时也一动不动。活像一个个纤长的身影立在道旁，木讷地注视着他们，用怪异的沉默诉说着此地与外界诡异的不同。
　　时间...空间...
　　辰一清盯着那条空无一人的街道，摸着下巴说了两个字：暗道。
　　“什么？”叶自闲从石柱后闪出身来。
　　“我记得石靖森说过，但凡巡检司到访，他们就会通过暗道躲去显什么塔。而且，我一直很好奇那么多尸体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既找不着线索，不如去暗道看看。你还记得怎么走吗？”
　　他们很快便找到了竹笙巷梦柯家，屋里家什俱全，却空无一人。
　　辰一清跟在叶自闲身后警戒，嘴里嘟囔道：“那天我被丢出来的地方到底是哪？”
　　叶自闲竖起食指说：“楼上。”
　　“不是吧！我记得暗道里没有楼梯没有斜坡，而且走了好一阵！不能是我记错了吧...”
　　叶自闲径直走向屋子角落，蹲下身摸索暗道所在：“当时情况紧急并未特别留意，此刻想来确有蹊跷。我也记得全程平路，不能我俩都记错吧...嘶...”
　　辰一清循声跟着蹲下，见他就此顿住，还当是拉不开暗道把手，笑道：“这种粗活儿，让夫君来干...”
　　“等等！”叶自闲拦住他：“你看...”
　　这一看，辰一清也懵了。几日前这通道才被开启过，可此刻下凹的把手却积满灰尘，甚至有两张厚厚的蛛网，显然不合常理。
　　“魆市高悬云海之上，从外边看根本没有下层，何处可藏数不尽的尸体；明明走了很久的平路，却只绕到入口的头顶...”叶自闲喃喃道：“恐怕时间空间都产生了扭曲。进去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别冲动，我们两不能分开。和上次一样，我还有一点法力可用，如果情况太危急，我会想办法解开你的封印，明白了吗？”
　　辰一清只愣了一瞬，便将他五指牢牢扣住：“不分开，绝对不分开。”
　　“......”叶自闲凑上前，见他眼底全是粉色泡泡，知他又犯病了。便问：“我还说什么了？”
　　“你说我俩不分开。”
　　“辰一清！”
　　“哈哈哈！听见了都听见了！”辰一清拽着他的手，笑得欢快，声音传到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反复回荡，显得有些瘆人。
　　叶自闲白他一眼，伸手去拉把手，木板却又被辰一清踩住。
　　“我在担心一件事。”
　　叶自闲抬眼看他：“嗯？”
　　辰一清在他手背上啄了一口，说：“石靖森吞了你的丹，可以自由进出魆市。上仙本不能进来，而我却可以，是不是因你曾用仙灵替我引导气息？”
　　叶自闲听得有些莫名其妙：“说得好像我能做魆市的主似的。那粒丹本用于救人，石靖森以小鬼之身吞了，其实算不上死而复生，而是半人不鬼，我也不知道他在吞丹之前做过什么，接触过什么法阵，总之是出了意外导致能够形魂分离。他进魆市之后，我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至于你，仙脉灵丹被封，你就是个会点术法的凡人，能进魆市不是很正常吗？”
　　“不，我担心的是，魆市之主这次会不会故意放出石靖森引你进来？”辰一清撩开他额前的碎发，顺势揉着他的耳垂：“你上次在这里解开了我的封印，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或许他就躲在某个地方观察，设下这个陷阱...还是尽早把我解开吧。”
　　辰一清虽被称为上仙界第一俊脸，但高挺的鼻梁与眉弓却难掩凶悍，并不是世俗意义上容易令人沦陷的相貌。
　　可他说这话的时候，迫切的关怀与难掩的谨慎交织出一种粘腻的视线，叶自闲胸间黏糊，心却跳得很快，每跳一下都像拉起无数糖丝。
　　他艰难地保持住一贯的理性，说道：“现在不行。上次得益于先解开了符障，这次没有孔茟的血，照昱明仙君的法子，破阵会比之前困难。不过...不管是不是陷阱，这次必须根除魆市。”
　　辰一清笑道：“我知道，能解的时候第一时间替我解开...”他说着话，猛地凑上去。
　　“啊！你...”叶自闲费了很大力气才挣开，颈间火烧火燎，痛得他眼里浸出点泪花：“你发什么疯！怎么咬人啊！”
　　“你忘啦？”辰一清看着那即刻通红的齿印笑得极其得意：“这鬼地方还有幻术。我先给你留个印，免得认不出来。”
　　“......”叶自闲被握住的手怎么也抽不回来，看他那副死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另一手攒足了力气，一巴掌接一巴掌往他脑袋上招呼：“认不出来！去你的认不出来！咬一口就有用了吗？”
　　“哎哟！那小力气，一点也不疼！”辰一清边笑边挡，抽出手来一把拉住暗道把手：“好了，走了走了！”
　　——哗啦。
　　地板被掀开，青灰粉尘混着黑色雾气轻飘飘地窜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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