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师灭祖的日常》

作者:悥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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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


      初生的记忆,总是在某次不痛不痒的意外后,从混沌到清醒。
      吹皱的绿水倒映出小孩儿苍白的脸庞,他学大人掬水洗脸,可埋首掌心却迟迟不肯离去。咬唇忍住呜咽,他要将此刻所有的情绪藏在掌心。
      那绝不是他此生第一次掩耳盗铃,却是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汗泪再次凝在脸颊上,拧巴的五官并不清爽,小孩再次掬水洗脸。
      “小公子?”林中走出来的姑娘不确定地唤着,“公子恕?”

      孩子应声回头,粉色的眼窝和鼻头并没有招揽来关心。
      只听对面的人暗暗松了口气,又宝贝似的供着哄着说:“我们该上路了。”
      那是公殳记忆的起始。

      三岁的公殳并不懂什么七杀,什么厄运。他学的最好的本领,就是在读懂他人的眼色后迅速做出最顺从的反应。
      这一切的一切不为别的,只源于人作为动物最原始的本能——他想活下去。
      为了换回兄长,公殳被送往邻土大京成为质子。他没有仆从,空有质子的尊位,整日窝在自己的院子里,饥一顿饱一顿,安静地活着。
      直到某日,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照顾公殳的人在院子里来来往往。所有人没有说,但所有人都清楚,院子里的那个孩子是大镐的弃子。时间久了,没谁跟一个弃子讲礼貌,就是敲门都觉得多余。
      所以,当房门敲响的时候,小公殳抄起苕帚,打开一个门缝,警惕地看向门口的人问:“你是何人?”
      那人回答说:“我是天神,天神胡喜。”

      天神亲临,对普通人而言那是送上门的“福气”。
      谁能想到,小公殳下一秒就要关门。
      胡喜一脚塞进门缝中问:“为什么要关门?”
      小公殳冷冷说:“我没许愿,你敲错门了!”
      胡喜:“……”

      难得吃了闭门羹的胡喜被小公殳激起了胜负欲,第二天再次登门。
      小公殳一开门就说:“我昨天也没许愿。”
      第三天,小公殳再次开门:“你是不是迷路了?”

      到第四天胡喜去的时候,小公殳的院门大开。胡喜踏入院中,在这“质子”府里除了听见四处漏的风声外,就是“穷得叮当响”的破败。
      胡喜问:“昨儿许愿了?”
      “我许没许愿你不知道?”小公殳狐疑地说,“你不是自称天神吗?”
      “我是天神,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胡喜失笑道,“你许什么愿了?”

      外面天光明媚,阳光越过门槛。
      公殳踩在阴阳线上,脸埋在阴影里,小声嘟囔:“我三天没吃饭了,有点饿。”
      胡喜问:“想吃什么?”
      公殳迟疑一会儿,又问:“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吗?”

      胡喜没好气地问:“你个孩子,还知道代价?”
      小公殳狐疑且认真:“是要吃小孩儿?”
      胡喜也非常认真的回道:“小孩儿不好吃。”
      小公殳思考了一下说:“我反正没吃过。”

      胡喜被逗笑了:“知道什么叫天神赐福吗?”
      小公殳摇头。
      胡喜俯身揉了揉公殳的脑袋:“我给你饭吃,不需要你付出代价,这就叫天神赐福。”

      后来,当了两个月“送饭童子”的胡喜突然提出:“要不你做我徒弟吧!”
      小公殳剜了眼胡喜:“你不是说天神赐福不收代价吗?”

      胡喜无奈地说:“不是只有给饭吃就是赐福,授你诗书也是赐福。”
      小公殳不说话,只是盯着胡喜。
      “如果你答应做我徒弟,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每天让你吃饱喝足,还教你得道飞升。”

      但那天,公殳没有答应胡喜,在那之后就连院落的大门也没再为胡喜敞开。
      时间久了,胡喜也从小公殳的世界中消失,那两月的点点滴滴就像夏日的蝉鸣般,只有一个夏季。

      或许是公殳活得太安静,大京的王,时隔近两年才想起这个无足轻重的质子。
      正近年关,五岁的公殳突然得令回家过节。公殳出生时因为七杀将祸国殃民的预言,被丢到巫村,要不是想着他能够换回大京的嫡长子,或许他早就死在那穷山恶水里。

      那天,大镐本家的排场很大。
      亲自来接公殳回家,除了臣子,还有他的阿兄阿姐。
      所有人都配合着这场手足情深的演出,直到小公殳一个人坐在轿子里,僵硬的嘴角和风干的泪痕,让他有些落寞。

      回到大镐,那是公殳有记忆来第一次见到阿娘。
      他的阿娘,白得欺霜赛雪,明净如悬在碧空的一轮皓月。只是一眼,公殳便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的阿娘。
      可真真两人四目相对,却又都是相看两厌的情形。

      除了回到大镐的那天,公殳很难见到自己的父君。相反,阿娘却天天将他带在身边,嘘寒问暖,可是温热的言辞下是冰冷的感情。
      公殳就连笨拙的回应也没有,只是沉默。
      那样冷漠疏离的公殳,和七杀命格,和巫师预言,和世人对厄运的猜想交相呼应。
      多呆两天,走到哪里公殳都逃不开那些闲言碎语。

      在大镐,公殳有一个更大更奢靡的院落,里面陈设着各类奇珍异宝。热闹的小院里,都是围着伺候小公殳的奴仆,总有人闲不住聊两句
      “公子恕和主母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别乱说话。”

      因为偷听到那场无意的谈话,公殳愈发关注起自己的阿娘。他学阿娘将每个指甲磨平整,学阿娘不时地弹走衣服上的灰尘,学阿娘沉思时下意识地摩挲杯口,学阿娘跪坐时端正地把腰板挺直。
      他学阿娘不屑时歪头,学阿娘吃饭时仔细。

      公殳看向阿娘,而他每一次追随的目光都会得到回应。但阿娘越是温和,公殳越是恐惧。大镐要把公殳捧得尊贵,这样大京才能看见公殳的价值。那做给外人看的亲密的对公殳来说,只是昙花一现的美好和极盛后的将碎易碎。

      初二的早上,阿弟夺门而入,摔碎了一屋子东西。
      “你个七杀恶鬼,你个丧门星!你离我阿娘远点!”
      门外看戏的奴仆安静地站在那里,全部盯着公殳要看他的反应。他们的嘴脸已经为公殳的恶行做好反应,只要箭矢离弦,他们就能狼扑上去。

      纵使有无限的委屈,公殳也只是背靠着木架挨打,
      谁曾想高处的甲骨落下,砸伤了阿弟的眼睛。闻声赶来的阿娘二话不说扇了公殳一巴掌,又抱着阿弟离开。

      无根的悲苦在嫌恶的目光下发芽。
      关上的房门,像是阖上的棺材盖儿。

      小公殳就站在里面。

      临行的前一晚,行宫里灯火通明。一家人推杯换盏,热泪盈眶,要为公殳“践行”。
      阿娘一手抱着阿弟,一手拥着兄长。
      公殳逆光看着三人的剪影,缩走落在影子上的小脚,没说一句话。

      至此后每年年关,大镐都会欢天喜地接公殳回家过年。而公殳明白他从始至终,不过是出生就被家族丢进巫村监禁,长成就被送往大京做质子,换回兄长的替代品,是埋在大京的霍乱,是被书写的命运。

      那年,公殳十三,他如以往一样过完年准备启程去大京。
      但不一样的是,阿娘时隔八年再次来到了公殳的院落。
      她看着公殳眼底消散的睡意,开口说:“喝口杯水吧,阿恕。”
      接过阿娘跟前的水杯,杯口刚碰到公殳嘴唇,他就听阿娘说:“对不起,阿恕。”
      公殳没吭声,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阿恕,原谅我们。”阿娘蹙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不死我们就得死!”
      看着阿娘眼底的情绪,公殳也会贪心。
      他想,阿娘是不是对这个背负七杀格又与想象不一样的孩子,产生了矛盾的感情,他想,他的阿娘是不是痛苦后悔,苦苦挣扎着不让感性吞没了她十三年的决心。

      看阿娘唇齿翕张,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公殳朝阿娘一拜,头也不回地跨门离去。

      他走向他既定的命运轨迹。公殳知道,只有他死在大京,大镐才有理由发兵。
      但令公殳没想到的是,一上轿他的身体就变得很奇怪,世界骤然变得光怪陆离,平白无故吐出一口清水。
      没等公殳想明白那是怎么一回,半道上冲出无数黑衣人,不仅要阻止公殳回大京,甚至想让他死在大镐。再多的怀疑和猜忌也没有意义,公殳挣扎着想把这个消息带回大镐,又偏偏落入江河里。

      入水的一瞬间,他突然能够感受到气,感受到灵。濒死感逐渐消散,公殳突然发现,自己能在水下呼吸。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巨大的水泡包裹,而水泡边缘散发着淡淡的银光。
      在公殳的意志推动下,他在水中穿行自如。虽然他还不知道这叫做入道,但是他眼下没时间研究这奇幻的场景,心中只有一个念想——回去!

      十年被囚在大镐大京的两个院落里,公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所以,赶回大镐王城的是公殳生来徒步走过最长的路。等他真真走出山林,遇到逃难的百姓,公殳才知道两地已然拔刀相见,养精蓄锐多年的大镐节节兵败,更是被对方一把火切断了粮草,将大镐百姓关在王城中。

      是什么驱使着公殳穿越战火线回到大镐的?公殳自己也不清楚。
      总有一些事,你说不清它的目的,只是随心而行。

      到了王城门口,公目睹自己的王族血亲,被剜了肉吊在城门口示众。悬挂尸骨的草绳有十多个结,那是在草绳被风吹断后打上的。
      仅凭血衣,公殳分不清死了的谁是谁。
      谁死了都一样,即使是他把模仿刻到血骨里的母亲。

      城内弥漫着恶臭和血腥。
      公殳一路都没好好吃饭,原本也是在长身体的孩子,闻着肉香躲进一户人家的房里。但他却为眼前的一幕震惊——土墙上有干涸的血迹,土灶里滚烫的不仅有打旋的白肉,还有一截指骨。
      那是人肉。

      翻腾的胃酸搅得公殳眼前昏天黑地,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那里的,但公殳刚逃开一处地狱,又碰到街上有人认出了自己。
      “公子恕?”
      “公子恕在这里!”
      “抓住他,他往这边跑了。”

      一时间,城中的老弱妇孺都爬了起来。
      再是饿得饥肠辘辘,再是病得体无完肤,乌泱泱百来号人闻风而动。

      这里是他的故乡,要杀他的是他的臣民。即使行驶在他的故土上,公殳却并不了解这个地方的街头巷尾,也不熟悉这里的犄角嘎达,飞檐走壁的功夫大打折扣,时间久了他就是折在人墙里的困兽。
      一个两个孩童冲上来抱住他的手臂,瘸腿的老翁手持尖石扎向公殳的胸膛。

      倏地无数水球窜飞而出,呵退了追上来的人。
      那些人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哭着喊着说七杀灾星是妖魔,连滚带爬四散逃开。

      抱住公殳大腿的小孩儿被眼前的一幕吓软了腿,碰上公殳冰冷的眼睛徒然哭了起来。
      刺耳的哭喊声,激得公殳如同从梦中惊醒。
      四周是凌乱的的脚步声、关门声、吵闹声,小孩儿抱着公殳的手臂哭,公殳也就那么让他靠着哭。不知道为什么,公殳想起了那日撒泼打滚的阿弟。

      直到尘土飞扬的街道归于平静,小孩的哭声渐渐消停,公殳挪动手臂才发现那孩子已经哭晕过去。
      于是在众目睽睽下,公殳背起那个小孩儿,一家一家的问:“这孩子是哪家的?”
      没人应门,但公殳走过的每条路后,都有无数双眼睛。

      就这样公殳问到天黑,也没见谁来认领那个孩子。
      看着满地的尸骨,公殳猜想那个孩子的家人可能已经遭难,但他又不能昧着良心,将这个孩子丢在天寒路冻的二月天里,只能生了火在一旁等着。

      小孩一睁眼就跟撞见鬼似的“啊啊”大叫。
      叫半天,见公殳只是挺直腰板,在那里冷冷地喝水,小孩儿才冷静下来。

      “喊完了?”觉得对方嗓子叫哑火了,公殳还贴心地递上来一杯水,“喊完了就快回家去吧!”
      听公殳那么说,小孩儿都顾不上喝水,就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不说,公殳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大家连小家,就像冬天的冰台,一把战火就化作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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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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