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存在

　　『成人世界的第一杯酒，敬我们永远回不去的夏天。——谢逸扬』

　　☆

　　6月16日，清晨6点50分，谢逸扬站在公寓阳台上，指尖的烟已经燃到尽头。

　　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被晨风吹散在微亮的天空中。他低头划开手机，那张在青峰山顶的合影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色调。照片里，谢苏婉的发丝被山风轻轻扬起，嘴角噙着熟悉的浅笑，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而站在她身旁的自己，竟也罕见地勾起唇角，眉宇间的阴郁被晨光冲淡了几分。

　　烟蒂烫到手指的瞬间，谢逸扬才回过神。他轻轻摩挲着屏幕，将照片放大又缩小。原来最后的定格，比想象中要温暖得多。

　　至少，他们都笑了。

　　手机震了一下，是「高三火箭班核心群」的消息提示。

　　谢逸扬点开群聊，满屏的烟花和蛋糕表情立刻炸开，最上方是陆一鸣夸张的祝福。

　　【陆一鸣】：扬哥生日快乐[蛋糕] [蛋糕] [蛋糕]

　　后面跟着至少二十个放烟花的表情，几乎占满整个屏幕。

　　封尽的消息紧随其后。

　　【封尽】：这就是你去年承诺的，大办特办！

　　陆一鸣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陆一鸣】：扬哥……还办吗？[可怜]

　　谢逸扬盯着那个小心翼翼的省略号，记忆突然闪回去年生日。陆一鸣信誓旦旦说要包下整个KTV，请全班见证'谢神'的成人礼。那时谢苏婉就坐在他身边，笑着往他嘴里塞蛋糕，奶油沾在嘴角时，她自然地用指尖轻轻擦去。

　　而现在，他的嘴角只有结痂的伤口，和永远散不去的酒精味。

　　【谢逸扬】：随便，有酒就行。

　　消息刚发出不到十秒，封尽的回复就跳了出来。

　　【封尽】：今晚可以聚。

　　手机又震动起来，陆一鸣的消息接踵而至。

　　【陆一鸣】：兄弟局！

　　【陆一鸣】：晚上8点，老地方，不醉不归！

　　☆

　　晚上8点12分，老城区巷尾的“半盏”酒馆。

　　木门被猛地推开，风铃叮当作响。陆一鸣拎着蛋糕盒大步走进来，将盒子砸在木桌上。塑料盒盖被震开一条缝，露出里面歪歪扭扭的奶油字——18岁快乐。

　　他抬头扫视了一圈，谢逸扬沉默地坐在角落，封尽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眼镜，这气氛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老板！来一打啤酒！”陆一鸣故意提高音量，试图打破凝滞的空气。

　　“一打？”封尽抬起眼皮，“你是打算今晚就把他送进医院？”

　　“这点酒算什么，”陆一鸣不以为然地推过一杯冒着冷气的啤酒，“扬哥，今天可是你成人的大日子，开心点！”

　　谢逸扬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靠！”陆一鸣仰头灌下整杯啤酒，“当我没说。”

　　谢逸扬的目光落在杯壁上凝结的水珠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恍惚间又回到了触碰谢苏婉手腕的那一刻。他机械地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喉结剧烈滚动，琥珀色的酒液从唇角溢出，在下巴划出一道湿痕。

　　“慢点。”封尽皱眉扔来一包纸巾，
　　“胃不要了？”

　　谢逸扬接过纸巾，随手擦了擦嘴角的酒渍，“没人管了，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冰块融化的细微声响在杯中轻响。

　　封尽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我下周二的飞机，去西海岸。”

　　“这么快？”陆一鸣猛地放下酒杯，啤酒溅出几滴在桌面上，“不是说好八月份才走吗？”

　　“项目提前了。”封尽轻轻晃动着酒杯，目光扫过谢逸扬微微发怔的表情，“实验室那边催得紧。”

　　谢逸扬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相伴多年的好友。昏黄的灯光下，封尽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发红，平日里一丝不苟的领口也松开了两颗扣子，露出若隐若现的锁骨。

　　“所以今天，”封尽举起酒杯，嘴角勾起一抹难得的笑意，“既是生日宴，也是告别宴。”

　　陆一鸣的嘴张了又张，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抓起酒瓶，将三个杯子重新斟满，“那就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三只玻璃杯在空中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啤酒泡沫满溢而出，顺着杯壁滑落，在木桌上留下一圈圈湿润的痕迹，像是一场微型的庆典。

　　☆

　　灯光昏黄，奶油蛋糕上歪歪扭扭插着18根蜡烛。陆一鸣手忙脚乱地点蜡烛，打火机按了七八次才点燃。暖黄的火光在三人之间摇曳，映出谢逸扬眼底的红血丝和下巴上未刮的胡茬。

　　“许愿啊，扬哥！”陆一鸣把蛋糕推到谢逸扬面前，“从今天起你就是个真男人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喝酒、包夜，最重要的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喜欢的姑娘夜不归宿了！”

　　他故意把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还意有所指地冲谢逸扬挤了挤眼睛。整个酒馆的客人都被这声嚷嚷引得转头张望。

　　封尽在桌下狠狠踹了陆一鸣一脚，但后者浑然不觉，反而变本加厉地凑近谢逸扬，“怎么？不敢许？”

　　谢逸扬盯着跳动的烛火，恍惚间看见谢苏婉站在青峰山顶的晨光里，对他说“我们到此为止吧。”烛泪滴落在奶油上，凝固成红色的泪痕。

　　“希望下次被甩不在生日这天。”谢逸扬突然打断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陆一鸣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坐回椅子上，抓起啤酒猛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下巴流到衣领上，他也顾不上擦。

　　“操，”他抹了把嘴，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我他妈真是个傻逼。”

　　封尽默默切了三块蛋糕，把最大的一块推到谢逸扬面前，“吃甜的，心情会好。”

　　陆一鸣又想是想到了什么，追问道，“你啥时候谈的恋爱？我咋不知道？”

　　“没谈。”谢逸扬挖了一大块奶油塞进嘴里，甜得发腻，“就是被甩了。”

　　陆一鸣一脸茫然地看向封尽，后者淡定地喝了口啤酒，“他活该。”

　　“喂！”谢逸扬猛地抬头，眼眶微微发红，“连你也知道！”

　　“我说真的。”封尽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冷光，“你确实活该。”

　　谢逸扬的拳头在桌下攥紧，就在陆一鸣以为他要爆发时，他却突然松开了手，肩膀垮了下来。

　　“是啊……”他苦笑着灌了口啤酒，“我他妈确实活该。”

　　☆

　　晚上10点47分，陆一鸣整个人瘫在卡座里，脸颊贴着冰凉的桌面，手里还攥着半瓶没喝完的啤酒，嘴角挂着傻笑。

　　封尽伸手推了推他，“睡着了？”见没反应，便轻轻抽走了他手中的酒瓶。

　　谢逸扬沉默地晃动着玻璃杯，冰块在琥珀色的酒液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窗外霓虹灯的光晕透过玻璃，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投下变幻的色块，像是一场无声的光影秀。

　　“谢逸扬，”封尽突然开口，“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谢逸扬抬眼，目光穿过杯中摇曳的酒液，落在封尽脸上。

　　“喝到胃出血？”封尽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还是等到某天，连她的名字都记不清？”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轻轻推到谢逸扬面前，“生日礼物。”

　　谢逸扬拆开信封，一张阿尔法理工学院的暑期课程录取通知书滑落出来——人工智能与机器学习方向，开课日期7月5日，烫金的校徽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既然无牵无挂了，”封尽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如去外面看看。”

　　谢逸扬盯着那张通知书，指尖在纸面上轻轻划过。最终只是轻笑一声，将通知书随手放在桌上。纸页的一角沾上了酒渍，墨迹渐渐晕开。

　　“考虑考虑。”他漫不经心地答道。

　　“谢逸扬。”封尽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我认识的你，不该是这样。”

　　他的语气里带着少见的焦灼，像是一把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从冷静的表象下透出一丝端倪。

　　他猛地摘下眼镜，用衬衫下摆用力擦拭着镜片，仿佛要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这个动作上。再抬头时，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明显的失望和心疼。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默，只剩下冰块在杯中融化的细微声响，像是一场无声的角力。

　　封尽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明显地起伏了一下。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喉结滚动间，眼中的情绪也随着这个动作慢慢沉淀。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你和我是一类人。”

　　谢逸扬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既然有目标，就该去实现。”封尽一字一句地说着，目光像扫描仪般将谢逸扬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在某些方面，你甚至比我更有优势。”

　　谢逸扬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比如这里。”封尽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那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思维方式，在AI领域很吃香。”

　　“还有，”封尽难得地勾起嘴角，“你的颜值。”

　　谢逸扬愣了一下，随即嗤笑出声，“什么时候阿尔法理工开始看脸录取了？”

　　“实验室导师也是人。”封尽松了松领口，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放松了许多，连带着语气也变得柔和起来。

　　“特别是女教授们，对聪明又好看的学生总是格外宽容。”

　　他将文件夹往前推了推，“在学术界也一样，第一印象往往决定了你能获得多少资源和支持。你的外表优势，能让你在争取机会时少走很多弯路。”

　　谢逸扬盯着封尽难得舒展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这个向来一丝不苟的朋友，此刻正在用自己笨拙的方式安慰他。

　　封尽沉默片刻，从包里又拿出一个文件夹，“课程申请表我已经填好了，推荐信找的是江大计算机系的罗教授。”他顿了顿，“只需要你的签名和成绩单。”

　　谢逸扬盯着文件夹看了很久，阿尔法理工学院的logo在灯光下泛着哑光，像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什么时候申请的？”

　　封尽的目光扫过熟睡的陆一鸣，又落回谢逸扬脸上，“上周。”

　　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我在图书馆遇见她了。”

　　谢逸扬的手指突然收紧，宣传单在他掌心皱成一团。

　　“你现在的样子，”封尽直视着他的眼睛，“连让她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窗外霓虹闪烁，变幻的光影在谢逸扬脸上交错流动，将他苍白的脸色染上几分病态的彩色。

　　“想让她回头看你？”封尽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那份皱巴巴的宣传单，“那就活出个人样来。”

　　“最晚什么时候走？”他问。

　　“六月底，”封尽说，“如果你决定去的话。”

　　谢逸扬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酒精和情绪在胃里翻涌。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我去趟洗手间。”

　　洗手间的灯光惨白刺眼。谢逸扬撑着洗手台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冷水泼在脸上，刺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抬起头，镜中的自己看起来如此陌生，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只剩下一副颓废的躯壳。

　　他突然想起16岁生日那天，在青峰山顶的流星雨下，谢苏婉看着他，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哥哥，我们一起去京市读大学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雀跃，仿佛那是个再自然不过的约定。流星划过天际时，他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几乎被山风吹散，却在她眼里激起一片璀璨的光。

　　而现在，六月底马上就要到了。高考放榜的日子近在眼前，填报志愿的截止日期也即将到来。谢苏婉考得怎么样？她还会记得那个流星雨下的约定吗？这两个月他过得浑浑噩噩，而谢苏婉肯定也不好过。

　　一股强烈的自责如潮水般涌来。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不仅毁了自己，更连累了她。如果不去京市，她会选择哪里？留在江城，还是远走他乡？在新的校园里，她会不会遇见新的人？会不会也挽着别人的胳膊，露出那样明媚的笑容？

　　谢逸扬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停止这些无谓的想象。如果最后站在她旁边的人不是自己，他真的会疯掉。

　　结局不该是这样。

　　封尽说的对，有目标，就该去实现。

　　冰凉的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洗手台上溅开细小的水花。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口翻涌的情绪。

　　☆

　　回到卡座时，陆一鸣已经醉得趴在桌上说胡话。封尽正在整理文件，见谢逸扬回来，直接递过一支签字笔。

　　“签字。”他指着阿尔法理工学院的入学确认书，“就现在。”

　　谢逸扬拿起笔，在申请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的酒馆里格外清晰。

　　封尽收起文件，“你会喜欢那里的。”

　　谢逸扬望向窗外。夜色中的城市灯火阑珊，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牌变幻着颜色。
　　他突然想起谢苏婉曾经说过，最喜欢从青峰山上看城市的夜景，像一片倒过来的星空。

　　而现在，这片星空里再也不会有她的身影。

　　“我去。”谢逸扬听见自己说，“不是为了忘记她。”

　　封尽点点头，举起酒杯，“为了更好的遇见。”

　　玻璃杯再次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陆一鸣迷迷糊糊地抬起头，也跟着举起空荡荡的手，做出碰杯的姿势，“为了……嗝……友谊万岁！”

　　谢逸扬看着眼前这两个人，一个永远理性克制的封尽，一个永远热情洋溢的陆一鸣。突然觉得，或许这就是成长的意义：学会在失去中珍惜还拥有的，在痛苦中找到前行的勇气。

　　命运终究待他不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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