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不驻晴天

　　项目启动后的第一次实质性会谈，安排在“君合”律所的会议室。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长桌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苏阳提前十分钟到达，将准备好的资料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动作精准得像在布置手术台。

　　林希准时抵达，依旧是一身无可挑剔的商务装扮，笑容明朗，与王律师寒暄时姿态轻松。他坐在苏阳对面，目光扫过她准备的厚厚一沓文件时，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赞叹：“苏律师准备得真是充分。”

　　会议开始，讨论聚焦于投资协议中的对赌条款。条款复杂，涉及营收增长率、研发里程碑和知识产权归属等多个维度。王律师主要负责宏观框架的把握，具体的条款细节和风险剖析则由苏阳主导。

　　“关于第三条第二款设定的研发里程碑，”苏阳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林希，声音清晰而平稳，“如果未能按时达成，不仅会触发股权调整，还可能影响后续知识产权独家授权的归属。这一点，贵司技术团队是否已经充分评估过风险？”

　　她说话时，习惯性地用指尖轻轻点着摊开的协议文本上相应的段落，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透着淡淡的粉色。

　　林希正拿起桌上的定制钢笔，准备记录要点。在听到苏阳问题的瞬间，他握着笔的右手，小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向内蜷缩了一下，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点下意识自我保护意味的动作。他的笑容未变，回答也流畅自然：“技术团队已经有初步评估，我们认为时间节点虽然紧张，但挑战与机遇并存……”

　　苏阳的视线，在他那只小指蜷缩的手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自然地移开，落回文本。心湖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这个细微的动作……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记忆深处，那个躲在便利店角落、接过她递去的冰水时，林溪的手指，似乎也曾有过这样下意识的、带着点怯意的蜷缩。

　　是错觉吗？还是……过度敏感？

　　她不动声色，继续推进讨论。当谈到知识产权归属的交叉许可问题时，涉及大量专业术语和复杂的法律逻辑。林希听得认真，偶尔提问，大部分时间都在快速记录。他书写时，手腕悬空，运笔速度很快，字迹带着一种与他阳光外表不太相符的、略显急促的潦草。

　　会议中途，助理送来咖啡。林希道谢接过，是黑咖啡，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他喝了一口，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似乎觉得太苦，但还是很快恢复了常态，继续专注于讨论。

　　这个细微的表情，再次触动了苏阳脑海中某个尘封的角落。林溪……似乎也对苦味异常敏感，记得有一次在便利店，她不小心喝到苏阳那杯无糖的黑咖啡，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像只吃到柠檬的小猫。

　　巧合吗？
　　一个被当作继承人培养的、家境优渥的年轻男性，会下意识地畏惧苦味？

　　会议持续了两个小时。结束时，林希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脖颈。他抬手整理了一下并无线条的衬衫领口，动作间，苏阳注意到，当他侧头时，耳后靠近发际线的位置，有一小片肌肤的颜色，似乎比周围要更浅一些，像是……曾经长期贴着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类似于……创可贴或者胶布？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林溪嘴角那道需要纱布覆盖的伤疤，猛地浮现在眼前。

　　“苏律师？”王律师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苏阳立刻收敛心神，脸上依旧是无可挑剔的 professional 微笑：“王律师，林总，那我尽快把会议纪要和修改后的条款草案发出来。”

　　林希笑着点头：“辛苦苏律师。你的效率和专业度，真是让人印象深刻。”他的笑容依旧灿烂，眼神明亮，看不出任何异样。

　　送走客户，苏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她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走到窗边，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眉头微微蹙起。

　　太像了。
　　那些细微的动作，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与“林希”这个阳光继承人设不符的细节——畏苦、书写时下意识的急促、耳后那片可疑的浅色皮肤，还有那个小指蜷缩的动作……

　　无数个细微的疑点，像飘散的尘埃，开始在她脑海中慢慢汇聚。

　　她打开电脑，调出林希那张在商学院毕业典礼上的公开照片，放大，仔细审视。照片像素很高，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五官。抛开性别和刻意塑造的阳光气质，那眉眼之间的轮廓，那鼻梁的线条……如果褪去那些属于男性的硬朗修饰，如果眼神不是那样刻意地明亮自信，而是换上几分沉静和怯懦……

　　苏阳的手指在鼠标上微微收紧。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猜想，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

　　难道……林溪没有死？
　　那个葬礼，那个墓碑……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而眼前这个叫做“林希”的继承人，就是……林溪？

　　这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连她自己都觉得疯狂。林辉怎么可能允许？将女儿伪装成儿子，这需要多么庞大的资源和多么冷酷的决心？而林溪……她怎么可能承受得了这种身份和性别的彻底转换？那需要何等的……绝望和别无选择？

　　她用力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武断，不能感情用事。这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她过度思念导致的臆想。她需要证据，确凿的、无法反驳的证据。

　　她坐回桌前，打开那个加密的“刃”文档，在关于林希的记录后面，新增了一个分类：【异常观察】。然后，她冷静地、一条条地输入：

　　·小指下意识蜷缩动作（类似林溪）
　　·对苦味敏感（类似林溪）
　　·书写时手腕姿态及字迹急促感（存疑）
　　·耳后疑似长期粘贴痕迹（需确认）
　　·五官轮廓存在某种程度的相似性（主观性强）

　　写完这些，她盯着屏幕，眼神幽深。

　　无论这个林希是谁，他（她）都已经进入了她的视野，成为了她复仇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如果……如果那最荒谬的猜想成真，那么这场复仇，将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残酷。

　　她拿起内线电话，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温和：“王律师，关于辉耀那个项目的尽调，我建议我们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一下对方核心团队，尤其是新任负责人林希先生的背景和……工作习惯，以便更好地对接。”

　　挂断电话，苏阳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座属于辉耀集团的大厦。猎手已经注意到了猎物身上不寻常的气味，尽管这气味熟悉得令人心颤。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这片由仇恨灌溉的心田里，悄然生根发芽。真相，如同隐藏在迷雾后的利刃，等待着被拨开的那一刻，显露出它冰冷而致命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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