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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满岁宴从晚上六点起,徐庭岸早上就开始给游舟挑衣服。
徐庭岸几乎将衣帽间所有衣服拎到游舟身前粗略试了个遍,有些太沉稳,一穿上年龄噌噌涨,有些太风情,腰间还挖个洞。
明明不少都是他给游舟挑的,但一想到游舟要穿着那些出门,他就心里不爽。
最后只挑了身中规中矩的正装。
他给游舟换上衣服,又用啫喱给游舟抓了头发,发梢微卷,临出门给他穿了双尖头切尔西靴。
游舟本就清瘦,低跟的皮靴又拔高身量,使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男女莫辨。
徐庭岸又有些窝火,直到坐上车,他才明白那种不爽的根源不在于游舟打扮得俊美绚丽出席别人的宴礼,而是游舟要以这样一副风姿绰约的模样和他作别。
昨天夜里,他放弃负气的主动隔绝,重新抱上游舟,游舟没有推开他。
他把头埋进游舟脖颈处,感受到那微弱脉搏和寒冷的体温,硌人的蝴蝶骨和薄如蝉翼的皮肉,外面风声雨声早已停歇,寂静的夜里只有他低哑的声音:“我能食言吗?”
游舟不说话,沉默像倾倒的冰水,落在他心口,凝成冰碴子,他便自己否定:“算了,你本来就厌烦我。”
邮轮停在金水湾,徐庭岸赶到时,已经迫近出航时间。
远处的黄昏金黄辽远,富于柔情地抚摸着天空与地面,淡淡的雨后气息如喑哑的古钟,孕育着某种平和的、年岁长久到已被接受或者使人无能为力的愁绪。
秦续春收到信息,抱着康康,带着沈慈恩从邮轮上下来。
康康不停挣扎着,但动作幅度不大,似乎不敢太放肆,小声冲着沈慈恩喊妈妈。
见到游舟,康康愣了一瞬,又喊妈妈。
“签了多少个单子?”徐庭岸问。
秦续春面不改色,“邮轮给你挣回来了。”
名流富商中喜欢男性的不少,还没出航,单是徐庭岸的项目投资分红就够这艘邮轮,市场可见一斑,日后更是不可小觑。
徐庭岸把竹篮递给游舟,握着游舟的手送出去。
“满岁礼。”
沈慈恩死死盯着游舟,仿佛森林里吐着蛇信子的毒蛇,从游舟下车开始,他的目光没有半分游移。
康康被红蛋吸引,悄悄伸头去看,但并没有伸手。
最后是秦续春接过了竹篮,让康康拿一个摸着玩。
徐庭岸:“游舟亲手准备的,去年他就念着。”
“是送我的,还是送他的。”
沈慈恩冷不丁开口,神色阴冷,叫人觉得被蛇缠住了身体。
“恩恩。”
秦续春喊他。
沈慈恩却像是被突然被点醒,面上表情哀婉起来,两撇眉蹙起,眼含泪水:“阿舟……”
“你来看我了,怎么现在才来看我,怎么、怎么这么晚,你知道我——”他拉起游舟的手,似乎没有察觉游舟的不对劲。
康康小手抓着一手握不住的红鸡蛋,伸出去够沈慈恩,“妈妈。”
沈慈恩猛地一巴掌打在康康手上,鸡蛋砸到地上,蛋壳破碎,溅出星点红色。
“不要叫我妈妈!不准叫!”沈慈恩发疯似的抽打康康和秦续春,狂风骤雨般,打了好几下才被秦续春一手捉住。
“沈慈恩。”
沈慈恩手脚受制,嘴便停不下来,“再叫……再叫我还要掐死你!把你从楼顶摔下去,把你、把你……”
“沈慈恩!”秦续春厉声喊,“好好的日子,别提那些晦气的。”
一滴泪滚落下来,沈慈恩静静站立着,突然一只干瘦的手替他拭去颊面上的泪珠。
沈慈恩回头,“阿舟……”
游舟动了动唇,但喉咙不配合,发不出声音,最后只能闭上嘴。
沈慈恩陡然挣开秦续春的束缚,冲上来捧着游舟的消瘦的脸,用力砸了下去。
两唇贴合的一瞬间,两只手齐刷刷探出,快若闪电,落在沈慈恩肩上,用力把他拽开。
徐庭岸斥责:“沈慈恩!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秦续春拧着眉,面色深沉。
沈慈恩倔强地仰起头,余光扫过秦续春,和给游舟擦拭唇部的徐庭岸,忽地笑了。
他脸上看起来像哭又像是笑,“徐庭岸不会伤害你,有他在,秦续春也没法拿你怎么样,但他们肯定都膈应得不行,想想我就开心,高兴!”
泪水落成一串,秦续春想要拉他的手,被他一巴掌打回去,目不转睛盯着游舟,却在游舟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信我,还是不信徐庭岸?他都舍不得让你生这个孩子把你绑在身边,他怎么可能动你?”
徐庭岸警告地喊了声沈慈恩,让他别太过分。
沈慈恩咬牙切齿瞥他一眼,突然大叫:“那药本来是给你用的!是徐庭岸投资用在你身上的!本来都失败了最后因为你跑了,他又——”
秦续春一把捂住他的嘴,沈慈恩扒住秦续春的手,只能呜咽着不停后退。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错了秦续春我不该打你不该骂你你放过我吧!”
“……秦续春!变态,禽兽,人渣!你做这种违法违纪有违人伦的事情!你不得好死!”
沈慈恩被秦续春托着走向邮轮,他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但越来越尖锐,似乎要刺破天空,不停有人投来探究的目光,又在秦续春阴沉的神色中故作镇定地收回。
徐庭岸收回目光,意外瞥见游舟伸出的手,他握住那只手,悄无声息地将它按下。
解释道:“上学那会沈慈恩对秦续春不太友好,你应该多少有所耳闻。秦续春对他的感情比较复杂。”
“至于其他的,你别听沈慈恩——”
胡说。
但最后两个字又被他咽回去。
身旁来了人,“徐总。”
徐庭岸点头示意他直接说。
那人便打哑谜似的掐头去尾:“已经混上邮轮,冒充的是一个三流服装商的身份,带了七个人,都有家伙。”
“陈总助已经派人盯着。”
徐庭岸“嗯”了声,让他先上去,自己随后就到。
等人走远,徐庭岸才缓缓回头,迎接即将到来的、极不情愿的分别。
这是他平生唯一不愿也不敢接受、遐想的时刻,然而在这时,它平淡得就像人生中的无时无刻。
游舟耳畔是熟悉的蓝宝石,流苏被风吹起,马甲和衬衫裹着单薄的身躯,手被他攥住,那里的温度与平常无异。
在外人面前,徐庭岸并不是个话多的人,偶尔三两句,避免显得他倨傲无礼,但称不上善谈。
在游舟面前,他往往会多话点,但总是和游舟话不投机三句多,又被迫收敛。
此时,游舟静穆地望着远处邮轮,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混乱,慢慢思考那些时而悲切时而凄厉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徐庭岸有许多话想说。
他想说,他知道游舟为什么不愿意活下去,知道是什么让一向坚强的游舟害怕畏葸,但是游舟,世界上觉得自己没有价值一事无成的人多得是,做了错事难以弥补的人也不少,他们都还活着,只有活着,才能找回价值,才能尽力弥补,我不会评判你的人生值不值得,你的价值也只有你自己找得到。找不到也没关系,很多时候人都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呼吸就是全部的意义。
但他什么也没说。
场面话谁都会说,可是劝一个想死的人活着,好比劝一个抑郁症患者想开点,劝一个截肢的人努力站起来,劝一个哑巴开口说话聋子注意倾听,荒谬得令人发笑。
向下的情绪是私人定制的迷魂药,徐庭岸在台风天飙车时就已经领会到了。
连一向冷静理智、频受起伏的他都对抗不了自由意志的摆动,更别提一条路走到黑的游舟。
“……阿舟。”他学着沈慈恩的叫法唤着游舟,指腹轻柔地擦过那瘦削的下颌,手背撞到耳饰上,“你生病了,你要去看看天,看看地。”
“头发有些长了,回去记得剪。”
徐庭岸替他将碎发别在耳后,最后低声说:“后会有期。”
音量极低,藏着掖着不叫人发现一般。
他却没有松手,半晌想起什么,不知从哪里抽出一张纸来,是粘好的遗书,精心伺候过后,上面的裂痕几乎看不出来。
把信纸塞进游舟手里,又帮他握紧,“临时想起,忘记带信封,只能这样了。”
“对不起。”
不知道是为忘记带信封还是为什么而道歉。
游舟只是看着他,漫长的时间里,带着雨和草木涩味的空气溶溶流淌,气息交换,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小李,送他去机场,我已经让机长等着了。”
……
徐庭岸背对车行道,远眺金黄色的港湾,耳中却只听得见轿车启动、向远方驶去的声音。
直到那声音消弭,而摩肩接踵的宾客在岸边下车,欢声笑语,混着风与浪配合着发出的沉闷呜咽声,衬得整个金水湾嘈杂不堪。
他点了支烟。
太久没抽,呛喉苦涩,只一口他就放下,任由海风舔着烟丝,燎起火星。
海浪频频拍岸,溅起蓝白浪花,如同浓云翻涌,只图那一刹的耀眼,便迅速静寂下来,沉默寡言地融入暗流之中,被推着挤着向南流去。
人生长恨水长东。
有人叫他,说马上起航了。
徐庭岸掐了烟,走入衣香鬓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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