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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前往聚贤庄的路上,车與中的夫妻俩挨在一块儿,阅览通过招贤榜初选的人员名单。
有廖老伯和单婶子打样,四郡皆知总督署求贤若渴,录取标准还不高,报名表似落雪般层层积攒。
这次有八十六人通过了初筛,不乏声名显赫的人才,其中就有观淇九地第一才子张明博,他们定情的青竹扇便出自此人之手。
夏知霜讶然:“以他的才华和名气,定是不缺人向你举贤,怎会兜兜转转寻到我这里来了。”
刘宁却不意外:“这就是他的聪明之处了,此事说来话长……”
原本观东求才没这么艰难,概因早些年阴差阳错闹出了误会。
自从观东跟大启朝廷断绝联系,学子很难上京赶考,朝廷派不来铨选的官员,四郡官员的擢升贬降只能由老总督考察。
若有官员犯事被革职,职位就空了下来。
朝廷不知何时来信,职位不可能长久空缺,总要有人去做事,市坊运转才不会停摆。
于是总督署出令,凡是有职务空缺,诸位官员可举荐贤能,考察核实后,被举荐者就走马上任。
起初,这个方法有效缓解了燃眉之急,被举荐的人确有真材实料。
不知何时起,举荐和被举荐成了一门隐晦的生意,一个心照不宣的人情往来。
举荐之人欺上瞒下,名利双收。被举荐者是酒囊饭袋,尸位素餐,酿出过不少惨剧。
山火没能及时扑灭,导致烈火肆意蔓延,毁坏十数座村庄。
每年修固堤坝防洪的银子被贪墨,汛期治水不力,致使大量百姓流离失所。
某个县令见钱眼开,欺男霸女,收受贿赂,造成很多冤假错案,杀害了许许多多无辜人民。
别个官员为了扶持自己人上位,栽赃陷害同僚,把亲信推上死去的同僚空出来的职位。
种种罪行不胜枚举,观东因此乱了好几年。
老总督得知祸乱的根源后怒不可遏,亲自带人严查,结党营私者,贪官污吏者,草菅人命者,斩首不饶。
那段时间,菜市口的刑场日日血流成河。
此后,官员们怕受牵连,不敢再轻易遴荐,而目睹刑场惨状的贤才,大多歇了求取功名利禄的心思。
似张明博这等恃才傲物的文人,除却眼高于顶,不愿轻易做他人的门生,还有个原因是担心经人推荐被打上某某派系的标签,容易受到牵连影响仕途。
夏知霜听完科普,晃神想到了别的事上头。
可以说,观东四郡自治后走了不少的弯路,经过多次试错,才有今日的民康物阜。
她出招贤榜是想吸纳人才建设观东,出发点虽好,可假使招揽了歹心之人,反使四郡陷入困境。
此刻她也才意识到,以她如今的地位,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助力推行的每一个政策,关联着观东的兴衰,干系到百姓的存亡。
权势愈大,责任愈重。
夏知霜犹如千钧重负,靠着他的肩低喃:“公公为你辛苦奠下盛世基业,我们万不可行差踏错。”
刘宁轻拍她的柔荑宽慰:“我们采选出来的人算作我们的门生,一言一行有人拿着尺子比对,想是出不了大错。再者,还有千丝台暗中监管,必然不会重蹈覆辙。”
“真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小夫妻又聊过一柱香,车舆驶进聚贤庄。
聚贤庄的主管事由傅杭的堂弟傅榆担任,傅榆带人前来恭谨接驾。
初筛后的众人已在会客室等候,有相识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叙旧,有一见如故的两个陌生人称兄道弟,也有谁都不理的孤狼。
傅杭和傅榆先行,进门后一左一右垂首候在门口,他们就知总督和夫人即刻就到。乌泱泱的人群马上列队齐整,大家都绷着表情,更有人滴下了豆大的汗粒。
今日荟聚于此的人来自各行各业,他们对总督和夫人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尤其这次会面可能会使他们的下半辈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堪称千载难逢的机遇,此情此景如何不紧张。
会客厅鸦雀无声,不消片刻,傅家兄弟朗声行礼,他们纷纷跟着朝门口作揖。很快,绣着飞鹤暗纹的锦袍一角徐徐掠过,众人大气不敢出,更恭敬地低垂脑袋。
屋内烧旺着两盆碳,暖意融融。
夏知霜和刘宁并肩漫步,施然穿过人群,进到里边的待客室,傅杭带着名单随行,傅榆留在外头。
夫妇二人坐上主位,下人上过茶点,刘宁朝守在门边的傅杭颔首。
傅杭按照精心排序过的名单唱名:“张昭上前觐见。”
张昭,字明博,他是家喻户晓的大才子,被头一个叫进并不稀奇。
风流倜傥的蓝衣公子整整衣襟,信步闲庭,顶着满室人各种各样的眼光进到待客室。
“学生见过总督,夫人。”张明博躬身行礼,声音宛若涓涓山涧,清亮悦耳。
夏知霜移目端量,这位才子意外的年轻,相貌英俊,书卷气息浓厚。
刘宁抬手:“免礼,赐座。”
张明博谢过入座,侧身抬首,视线定在贵人们肩胛水平线处,谦恭有礼,不卑不亢。
夏知霜有心当面试试其文采,率先开口:“素闻张才子满腹经纶,七步成诗,比肩曹子健之才,更有丹青妙手,媲美道玄画圣,不知可否属实?”
开门见山倒很符合她直爽的性情,刘宁好笑地睇她一眼,若他来问话,定会事先铺垫一番,不会问得这么直白。
倒不如说,文人圈子都是一贯含蓄的作风,鲜少会单刀直入。
然而,他好整以暇,没有插话,放任他们你来我往。
张明博不动声色,并半点不迟疑,速答:“小生略识几个字,不敢与先贤圣人作比,幸得粗拙画作堪能入目,若大人和夫人不弃,恳请赐墨。”
夏知霜扫傅杭一眼,傅杭吩咐侍者:“上文房四宝。”
仆役鱼贯而入,屋子中央设下一座画架,一旁的方型台架搁置各色颜料,笔挂上一长排数十支大小不一的笔,配有研墨的小厮一名,侍笔婢女一名。
张明博思索片刻,拾笔蘸墨即作。
夏知霜料着没那么快,示意随侍的月兰斟茶,静心啜饮。
刘宁婉拒月兰递的茶,离座到画架旁观看。
若是旁人被他这么盯着,绝对压力巨增,方寸大乱,再不济都得仓皇失措,笔触必有迟滞,张明博不是,他反而加快了速度。
几个仆役忽然惊呼出声,夏知霜循声望去,那张明博竟是左右开弓,肆意炫技。
“妙,妙!”刘宁拊掌赞叹。
待客室和会客厅一墙之隔,众人不敢擅言,全副心神放到隔壁,自然听到了那声惊呼,离得近的几人甚至隐约听到了刘宁的颂扬。
会客厅顿时三两聚头,窃窃私语,不一会儿,所有人都探头探脑,试图打探里头的一二动静。
傅榆握拳抵到唇边,轻轻咳一声。
人人站回原位闭口不言,会客室静默,好似不曾哗然。
与此同时,张明博收笔,夏知霜放下茶碗,下座走到画架前。
架上是一副山水画,群山苍黛,瀑布泼洒,山底一江一河,江岸芳草萋萋,河岸鸟兽成群,近处山岚飘渺,远方炊烟袅袅,两条江河汇到一处,合并而成的水脉上游有孤舟,帆上是一个龙飞凤舞的“观”字。
夏知霜赏了片刻,直觉这是一副难得的好画,若是深入剖析,以她当前的水平,顶多瞧出笔锋很有个人特色。
刘宁和张明博探讨架上的绘画和诗作,抽空给她解惑。
她渐渐看出来了,画里纵横交错的山脉,错落的顽石,蜿蜒的烟岚等都是一个个草书,合起来是一首诗。
乍眼是画,细看是诗,是画亦是诗。
夏知霜不明觉厉,只知那首诗的精粹,不知其个中奥妙。
她不大懂诗,但她看得懂画。
这画上的江河暗指观江和淇河,画中无疑隐喻了观东和淇南终归融成一家,舟上挂着“观”字,寓指观东和淇南若有一战的情况下,观东是最后的赢家。
夏知霜再次看张大才子的眼神变得微妙,以画明志,还是那么胆大妄为的志向,很感想嘛少年!
张明博嘴角含笑,在她打量时仍不动声色,谦逊的回答刘宁的话。
刘宁仿佛没看出那幅画的意有所指,很寻常的探讨画作,而且跟张明博的话题很快脱离了诗画,转到法令算术、政论策略上。
夏知霜一头雾水,愈发听不懂了。
如果一直无视和回避不懂的事,永远都会蒙在鼓里。
她没有走开,抱着学习的心态,旁听得格外认真。
眼见他们滔滔不绝,大有聊上一整天的趋势,为后面待选的人着想,夏知霜不由出声提醒:“季安,既然明博得你眼缘,何不择日下帖,邀他过府叙个长短。”
刘宁恍然:“是了,我与明博皆爱诗词音律,改日定聊个痛快。”
以爱好相同的名义邀约,即便他真的邀请张明博也是以私人的名义,和公事与今日的二次筛选无关。
他公私分明,不会因喜爱张明博的文采,而在这次筛选中给予他明显的偏爱。
张明博意会,适时辞别:“承蒙厚爱,小生静候佳音,若夫人不嫌,此画赠与夫人。”
他躬身退下去了。
夏知霜看着新得的画作,客观点评:“察言观色,长袖善舞,圆滑周到,这位张才子真不简单。”
张明博把画指名赠予她,一是她提出试他文采,二是看出她中途听不明白他们的谈话,担心她感到无趣而降低对他的好感,送这副十有八九被传作名画的画作示好。
而刘宁和他相谈甚欢,欣赏之色显而易见,他不需要再额外做什么。
短短一柱香,张明博给两个主考官都留下了深刻的好印象。
刘宁笃定道:“此人若涉足官场,必定如鱼得水,是个人物。”
会做官不等于是个好官,他究竟是个为国为民的正面人物,还是贪权恋财的负面人物,现在还未可知。
随着傅杭唱名,余下的人分作两两一组,一批批进到里间。
没有两把刷子过不了初选,能得他们夫妇接见的人无不头角峥嵘,此次会见确是亨嘉之会,张明博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除他之外,再没这么超纲的大才。
夏知霜按照他们的才能分类,许是打样的廖老伯和单大婶属农事人才,今次的八十几人约大半与农相关。
有一人较为特殊,也是最后被接待的人。
他行了隆重的跪拜大礼,头颅严实磕地:“草民扈玉山,拜见贵人。”
夏知霜查阅他的档案,开口问:“你是高淙人?”
“实不相瞒,小人原是高淙蓬华洞人,家营铁器铺,”扈玉山握手成拳,眼眶湿润,“一日,康王下令封禁各城的铁器铺,家父被抓入狱,县衙狮子大开口,小人倾家荡产去赎,家父还是无缘无故枉死狱中。”
夏知霜和刘宁对视一眼,都有点不忍心。
高淙往昔对私盐和铁器监管不严,只要到衙门去报备,交一笔保证金,并承诺每季度按照营收给予官府一定的抽成,便可开门做生意。
这些宽松的制度,建立在高淙富裕的前提下。
十几年来,高淙跟周边打打停停,消耗了不少财富,康王听从幕僚的建议,极尽压榨富户捞钱。
头一批被宰的,就是扈家这类生意人。
多少老实本分的商户受了无妄之灾,家破人亡,全部财富尽数充进康王府和“国库”中。
亏得扈玉山机灵,将父亲收殓后隐姓埋名,听闻观东总督仁厚,跋山涉水来到观东,又听得总督夫人招贤纳士,遂想靠着老手艺在观东谋生。
“小人别无长处,唯家传的冶铁手艺还过得去,愿毫无保留的奉与衙门。”扈玉山伏地跪拜,不敢抬首,生怕贵人们还是不肯接纳异乡人。
夏知霜本是挪族人,自是不介意收留异族。
刘宁更是不介意,四郡万千人全是他的子民,他的善心仁意不会偏向任何一族。
她笑了下,试探道:“我石答铁矿盈千累万,冶炼技术乃观淇九地之首,你引以为傲的家传手艺,只怕泯然在石答。”
扈玉山信心十足:“不是小人自夸,祖传的手艺不断的改良完善,绝不输石答的顶级匠人,康王没有将小人一起打进大牢,赶尽杀绝,图的就是小人的手艺。”
他顿了顿,又道:“小人不才,愿立军令状,一年为期,定使石答甲盾更加锋锐,若不然,贵人可将小人五马分尸!”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刘宁眉心微拢:“你决心至斯,是何缘故。”
一般人求职可不会求到下军令状的地步。
扈玉山终于抬了头,眼睛发红,一脸坚决:“有朝一日,若我做的刀枪剑戟取得康冀的性命,报了我扈家之仇,我扈玉山死而无憾!”
利益能诱惑得了人一时,仇恨能驱动得了人一世。
夏知霜和刘宁随同情他的遭遇,但保险起见,让他和其他人一样待定,先等千丝台去查证他的话是真是假。
最终,八十六人有八十四人待定。
剩下的二人一个过于紧张,舌头僵直,四肢僵硬,在他们夫妻面前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另一个则惊慌过度,失禁失态,他们被人拖下去的同时,宣告从此跟公职无缘。
夏知霜给那两人分发十两银子以作宽慰,好歹不白来,让他们对家人有个交代。
见过名单上的人,心中有了数,剩下的就是整理信息,夫妇二人共同探讨把他们放在什么位置合适。
如此这般番过年。
汪晁率军出发,段家父子彻底失去机会,不敢再到衙门来造次。
阳春三月时,大启朝廷再次派来了使臣,打破了观淇九地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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