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以为好

　　有了早上这么一出，林云周心情好转，决定正视自己的心，喜欢叶知秋就喜欢了吧，有什么大不了呢。

　　不过是青春年少的时候喜欢一个人而已。

　　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更何况他们还是两情相悦。

　　叶知秋早起发现自己的脚变了颜色，还比昨天更肿，像是一个乌青的馒头，她用手戳了戳，立马凹陷下去一个深坑。

　　好在不用力的话就不算太疼，有沈知意搀扶，上下三楼也不算困难。

　　因为腿脚不便，叶知秋去不了食堂，沈知意干脆买了泡面，两人一起分享林云周带过来的排骨汤。

　　教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叶知秋回头看了眼趴在桌上精神萎靡的林安然，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问：“你怎么不去吃饭？”

　　林安然抬头，一双红肿的眼吓得两人不敢说话，叶知秋抿抿唇，抽出几张纸巾递过去，看她擦拭着眼泪，扫了眼没注意到这边的同学，小声道：“别哭了，不然待会儿大家看见了，你过来跟我们挤一挤，我这边还有早餐。”

　　林安然吸了吸鼻子，搬着自己的凳子坐过来，三个女生挤在桌前，叶知秋从桌肚里掏出零食递过去，和沈知意对视一眼，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在她印象里，林安然性格活泼，而且昨天运动会上，她看起来还挺开心的。

　　林安然擤着鼻涕，声音哽咽：“我爸妈在家闹离婚。”

　　叶知秋语塞，刚才想好的安慰之语全都派不上用场，她想过是跟舍友闹矛盾，想过是成绩下降被老师批评，可万万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且个中缘由，她和沈知意也不清楚，一时之间，两人不敢贸然说话。

　　林安然似乎找到了宣泄情绪的出口，才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簌往下滴落，凄然开口：“昨晚我请假回家，结果碰上他们吵架，我妈说我爸出轨，在外面有了小三，还怀了孕，听说还是个儿子。”

　　叶知秋垂下眼，在心中猜测搞不好又是些屡见不鲜的戏码，如果所料不差，林安然应该是独生女或者有个妹妹，她爸催着老婆拼儿子，老婆不同意，最后她爸以没有儿子为由，正大光明的出轨。

　　果不其然，林安然擦了擦滴到腮边的泪珠，低落道：“爷爷奶奶和我爸一直催着我妈生二胎，等我妈生了我妹，他们又催着生三胎，我妈说什么也不同意，跟他们讲事实摆道理，说以家里经济条件没法养那么多孩子。可我爸一直不死心，一直想拼儿子，这几年他们经常为这个吵架，我以为等我妹再大点就好了，谁也没想到，我爸看逼迫不了我妈，竟然直接出轨了。”

　　沈知意是家庭和睦的独生女，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悄悄拽了拽叶知秋的衣角，无声问她该怎么办。

　　叶知秋也不知道，这种事太过复杂，她好像也说不清这里面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该说什么呢？

　　说林安然她爷爷奶奶太老旧？可在安清市，这样固执守旧的老人比比皆是，他们生活的时代和社会施加给他们的思想烙印太深，即使直至死亡，他们也会带着这样的思想进入坟墓。

　　说林安然她爸不应该讲究什么传宗接代？可根据她这些年的观察以及跟叶建国对峙的经验，这类中年男人只是身体生活在新时代而已，他们的思想腐朽封建程度也没比七老八十的人好到哪儿去。

　　跟他们争论重男轻女是错误思想，比登天还难。

　　叶知秋一直不能理解，这些成年人为什么总会以性别区分所有事情，同样都是自己的孩子，也要区别对待。

　　她忽然想到了很多往事，哽在心头的一口气有些上不来。

　　叶知秋垂下眼，语音涩然：“如果阿姨选择离婚，那你知道她会面临什么吗？”

　　“不知道。”林安然眼含热泪，惶惶然摇摇头，她心里实在太乱了，还没想过父母离婚这件事。

　　叶知秋苦笑一下，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淡淡道：“我们先做个假设，如果阿姨选择离婚，她将会面临很多世俗的指责，会有人指责她结婚前没有擦亮眼睛；会有人劝她‘男人都这样，为了孩子忍一忍’；或者连你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都会指责你妈妈，说你爸出轨是因为你妈妈不同意拼儿子，因为她不退让，所以你爸‘不得不’出轨。”

　　沈知意皱眉，下意识反驳：“可做错事的明明是她爸爸啊。”

　　“叶知秋说得对，最后被指责更多的会是我妈。”林安然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摇头接话：“她举出来的例子，我甚至能找到对应的亲戚，能想象出来她们说这些话的表情和语气。”

　　叶知秋别开眼，对沈知意笑笑，那笑容里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无奈：“即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件事的底色是什么，可没人会承认重男轻女是错误，他们，甚至她们，都是封建思想的‘卫道者’。”

　　沈知意沉默不语，她虽然是独生女，可家里的亲戚和身边的环境里从来不缺重男轻女的案例。

　　甚至可以说，在安清这个鬼地方，她家这种几代人在符合生育政策下只生一个孩子的才是少数。

　　林安然情绪顿时失控，趴在桌面上泣不成声，抽噎着问：“那我应该怎么办？我妈该怎么办？”

　　叶知秋长叹一口气，故事的结局也显而易见，无论林安然妈妈怎么选，都像掉在屎堆里的钱，捡起来嫌恶心，不捡又觉得可惜，最后如鲠在喉，进退两难。

　　更何况牵涉了两个孩子，一时半会儿怕是扯不清楚。

　　叶知秋为自己的敏感而痛苦，这些年她见过听过各种各样的事，可惜那些心里话她不敢往外说。因为她既不知道别人能不能理解自己的观点，也不想把内心剖白给别人看。

　　真诚的袒露自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叶知秋想，也许不该把事情想得这么糟糕，她轻轻拍了拍林安然的后背，委婉地劝她：“安然，每个家庭里，其实夫妻关系是优先于亲子关系的，我知道你受到了伤害，可没办法，世间之事不是你想不想，而是碰上了只能想办法解决。”

　　见她静下心来认真地听自己说话，叶知秋抿抿唇，继续安抚：“你先回家跟阿姨谈一谈，尊重她的选择就好，大人们考虑问题总会比我们小孩子全面，不论以后如何，你现在能做的只有好好学习，闯出一个未来，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当阿姨最坚强的后盾。”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重男轻女的根源是什么，却百思不得其解，或许某一天我会明白，可在那之前，我们女孩子要更加努力才能摆脱这些困境。”

　　她想了想，从桌肚里掏出几本课外书，苦笑一声：“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看这些书吗，你还记得我当时怎么告诉你的？”

　　林安然回想一下，犹豫道：“你说想学会顺其自然和知足常乐？”

　　叶知秋点点头，将那几本书递给她，建议道：“是啊，因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那本经又格外难念，那会儿我整晚整晚地失眠，还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在学校里还被人欺负，你知道我是怎么做的吗？”

　　林安然摇摇头。

　　沈知意作为这些事情的见证人，默默伸出手挽住她的胳膊，叶知秋对她笑笑，又看向林安然，温声道：“有个大姐姐告诉我：‘如果生活把你的门关上了，那就努力拼搏，把门重新打开’，所以每次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翻翻它们，告诉自己，事情已经发生，时光不能倒流，我能做的只有向主角学习她们在困境中逆袭的努力和拼搏，坚强和勇敢。只要我尽到了最大的努力，那接下来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

　　说罢，她将泡面推到林安然面前，又将叉子放进她手里，毫不避讳地袒露自己晦暗的心思：“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凭什么偏偏要让我遇到这些糟心事，愤懑于这个世界的不公平，一度沉溺其中，心里只剩下怨恨。可后来我看到一句话‘不要去比，是永远比不完的’，那一瞬间我才感到释然，知足才能常乐，一直沉浸在痛苦里会错过很多美好。”

　　林安然低头看着热气腾腾的泡面，喃喃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摆脱家庭的困境，同时也要学会珍惜已经拥有的东西。”

　　叶知秋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糖：“对，你有没有想过，阿姨遭遇这一切的根源在哪里？安清这样落后又封建的小城市，思想太愚昧太保守，对女孩子有太多的偏见，所以我们要努力走出去，去见识外面更广阔的天地。”

　　林安然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以及脸上的向往，怔怔地问：“我们可以吗？”

　　“当然可以，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叶知秋捏捏她的脸颊，挑着眉：“我们要做的是坚定地朝着光飞，才能始终沐浴在阳光里，不信你问沈知意，我以前怎么跟人打架的？”

　　林安然瞠目结舌，认识这么久，叶知秋给人的感觉都是沉着冷静，她很难把她和打架联系起来。

　　沈知意趴在叶知秋的肩膀上，晃了晃脑袋，神秘兮兮地道：“她初中住校，因为成绩好又不怎么爱说话，结果被人瞄上了，人家抢她生活费，她呢，又胆小不敢告诉老师，后来突然有一天，她把那群人给打了，连续打了她们一礼拜，事情闹大后老师才知道，然后喜提全校通报批评，记过处分。”

　　林安然的注意力被转开，沉默一会儿，才干巴巴挤出一句：“你这么猛的吗？”

　　“一般一般吧，不过从那以后，不只没人敢欺负我，连我们班女生都不会被欺负了，你看，努力和勇敢还是有回报的。”叶知秋点了点泡面，示意她赶紧吃：“再不吃都凉了，吃完了让沈知意陪你去洗把脸，如果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去医务室找吴悠老师，也许她能帮忙解答一下你的困惑。”

　　林安然的情绪稳定下来，低着头慢慢吃完东西，叶知秋松了口气，目送两人走出教室。

　　她趴在课桌上，放空自己，静静地看着桌面上那堆课本，其实有些话她刚才没说。

　　她曾出于好奇上网查过出生人口和性别比，触目惊心的数字让她看清了这个世界的真相，整个社会都在重男轻女，真正做到儿女平等的地方太少了，要想改变现状，可能还需要上百年。

　　她们这种出生在落后城市里的普通家庭的女生，想跟传统和世俗的压力做抗争，无异于蚍蜉撼树，最好的方法是逃离这里，努力站在更高的位置，掌握更多的话语权。

　　林云周从食堂回来，特意给她带了早饭，见她怏怏不乐地趴着，低头看了眼她的脚，隔着袜子和拖鞋，什么都看不到，沉声问：“你脚又疼了?”

　　叶知秋目光呆滞地摇摇头，也不说话，长叹一口气，直起身子，将发散的注意力拉回来，淡声道：“我没事。”

　　她看着他一股脑塞过来的吃食，虽然自己因为长身体确实能吃了点，可也不用把她当猪喂吧，早上的排骨汤就已经挺多了。

　　她正了正神色，道：“明天不用带排骨汤了，我后天就好了。”

　　林云周扬唇笑了笑：“那就等你好了再说吧。”

　　她前段时间饿得在课间吃馒头，没两天就带动得其他人也跟着她学，这段日子，教室里经常充斥着老干妈的香辣味，弄得沈昌国直接下令以后吃有味道的东西去走廊。

　　叶知秋这会儿情绪低落，不想跟他争论，她的早饭给了林安然，捏起一个包子慢慢吃起来。

　　林云周见她乖乖听话，姿态落拓地靠在孟辉川的桌子上，晃了晃二郎腿，清清嗓子，问：“你还有糖吗？”

　　叶知秋总觉得他今天有些怪，从桌肚里摸出一把糖塞过去：“呐，给。”

　　林云周扔了两颗糖进嘴里，今天的糖格外的甜，跟他的心情一样。

　　下午的时候，这次运动会的成绩出来，一班排名第四，不好不坏，沈昌国对这个成绩挺满意，他只关注学习成绩，至于体育，过得去就行。

　　叶知秋问林云周：“十二班第几名？”

　　“第六名。”林云周忍不住笑意，他听说她跟十二班那波人打嘴仗的事情，没想到这么耿耿于怀。

　　叶知秋腿脚不便，无法出晚操，便趁着大家都不在的时候拄着拐杖去洗手间，今天一整天，行动处处受限，因为还没习惯右腿不能用力，好几次都下意识起身，最后又吸着冷气坐下。

　　洗手间的地面被保洁阿姨冲洗过，泛着湿漉漉的光，叶知秋小心翼翼地避开水渍，慢腾腾挪着出了门，可能因为在卫生间耽搁太久，她才刚转出拐角，就碰上了散场回教室的学生。

　　看着一路打闹的同学们，叶知秋停下步子，靠在栏杆前避开横冲直撞的人群，旁边忽然伸出来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叶知秋惊得往后一仰。

　　王倩文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腼腆地笑笑：“叶知秋，我扶你回教室吧。”

　　她刚才的反应太大了，叶知秋暗自舒了口气，笑着解释：“好的，谢谢，不好意思啊，刚才我还以为是陌生人。”

　　“没关系，刚才我应该先打招呼的。”王倩文扶着她的胳膊，替她挡住路过的人群，小声道：“叶知秋，我能不能借你的笔记看一看？”

　　叶知秋有些诧异，其实两人的交集并不多，而且王倩文的座位离第四名的王雨薇更近，不过她也没问王倩文为什么舍近求远，抿着笑点点头：“好啊，不过我的笔记都在课本上，你要用哪本，等上完课后来拿就行。”

　　“那会不会耽误你用课本啊？”

　　“不会，其余时间我要用课本的话可以用林云周的。”

　　两人闲聊着进了门，正撞上要出门的林云周，他看到她后松了口气，无奈地道：“你走路不方便，不在教室里待着，乱跑什么？”

　　他说这话的口吻不算客气，叶知秋蹙了蹙眉，可想到他到底是出于好心，只能道：“就出去了一趟，我没事。”

　　王倩文神色古怪地看了林云周一眼，又在他看过来时迅速低下头，叶知秋被她扶着回到位置，拍了拍自己的课本，问：“你要哪本？”

　　“物理和化学吧。”

　　叶知秋将课本抽出来递给她，轻声笑笑：“我的字迹可能有些潦草，如果有看不清的，你来问我一下。”

　　林云周在一旁看她前脚对自己冷脸相对，后脚又对其他女生温柔有加，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没忍住，瞪了她后脑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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