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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芜影
叶笙把车停在制片厂后门的梧桐树下时,副驾上的许妍正对着镜子涂口红。“你看这落叶,金灿灿的铺了一地,倒真有点80年代小镇的意思。”
许妍推开车门,踩碎了几片枯叶,“不过说真的,你妈给你准备的这身行头,也太……朴素了。”
叶笙从后备箱拎出帆布包,米白色灯芯绒衬衫的袖口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手腕上那块低调的百达翡丽——这是哥哥叶高泽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此刻却被她刻意藏在袖口,只露出点银边。“林晚秋不该戴这个。”
她对着后视镜理了理衣襟,衬衫是找裁缝定做的,故意做旧了版型,领口磨出自然的毛边,“80年代的女教师,手腕上该是块上海牌机械表,还是攒了好几个月工资才买的那种。”
许妍帮她把包带勒紧些:“你也是够拼的,放着家里的进口车不开,非开你爸那辆老红旗。”她瞥了眼停在树影里的轿车,枣红色车身擦得锃亮,还是当年叶杜生意刚起步时买的,如今成了叶笙特意借来“找感觉”的道具。
“周导说过,细节见真章。”叶笙弯腰捡起片完整的梧桐叶,夹进剧本里——这本《青芜镇》的剧本被她翻得卷了边,空白处写满密密麻麻的批注,有些地方还粘着从老家带来的土块,“你看这里,林晚秋丈夫去世后,她把丈夫的蓝布褂子改了改给学生穿,袖口接了三截补丁。这种日子的重量,得从骨子里透出来。”
许妍忽然拽了拽她的胳膊,往制片厂门口努嘴:“你看那边,试镜的人都穿得花枝招展的,就你跟从旧时光里走出来似的。”
叶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有几个女演员穿着精致的风衣,手里捧着保温杯,和她身上这件刻意做旧的灯芯绒衬衫形成鲜明对比。
她却不觉得局促,反而想起母亲王青昨晚说的话:“80年代的有钱人,讲究藏富。就像你外婆,当年家里有三间瓦房,照样穿着打补丁的裤子去生产队挣工分。”
“走吧,该进去了。”叶笙把剧本塞进帆布包,包里还躺着块老式上海牌手表——是她托人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表盘有些氧化,指针却还能走动,“这表昨天我调了三次,刚好比现在慢半小时,就当活在1983年的秋天。”
试镜等候区设在旧仓库改造的大厅里,水泥地上落着层薄灰,踩上去会留下浅浅的脚印。
十几个女演员坐在折叠椅上,有人对着平板电脑看参考片,有人让助理给披上皮草披肩,只有叶笙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从包里掏出手机刷起了微博。
微博热搜#《青芜镇》女主到底花落谁家#的词条在叶笙眼中。大家聊的火热朝天。
“叶笙老师?”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捧着剧本走过来,怯生生地问,“您能帮我对对台词吗?我试镜的是那个总逃课的小女孩丫蛋。”
叶笙抬头时,看见小姑娘辫梢系着红头绳,像极了剧本里描述的丫蛋。
她立刻放下搪瓷缸:“好啊,你从第三场开始吧,就是林老师发现你在山里捡柴那段。”
小姑娘刚开口说“老师我不是故意逃课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叶笙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放得极柔:“丫蛋这时候不是委屈,是怕。她怕老师知道她娘卧病在床,怕家里的柴火不够过冬。”她从包里掏出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给小姑娘,“你尝尝,这是橘子味的,80年代的孩子能吃到这个,可稀罕了。”
小姑娘含着糖,眼睛亮了些。
叶笙趁机说:“你看,林老师这时候会笑,不是嘲笑,是心疼。她会摸你的头,说‘明天带同学们去帮你捡柴’,因为她知道,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下一位,叶笙。”
听见喊名字,叶笙起身时,小姑娘突然说:“叶老师,您一定能选上的。”
叶笙回头冲她笑了笑,看见许妍正站在门口,手里举着杯热可可,冲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试镜室比想象中简陋,墙上贴着几张1982年的挂历,画着“农业学大寨”的宣传画,角落里堆着几个麻袋,装着些假的玉米和红薯——这是《青芜镇》里的道具,林晚秋曾用这些给留校的学生熬粥。
周明宇导演坐在长桌正中,穿着件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面前摆着个紫砂杯,雾气袅袅中,他抬眼看向叶笙:“坐。先说说,你觉得林晚秋最难的是什么时候?”
叶笙在他对面的木椅坐下,椅腿在水泥地上划出轻响。“不是丈夫刚去世的时候。”她指尖摩挲着灯芯绒衬衫的纹路,“那时候她忙着处理后事,忙着安抚学生,没时间想难不难。最难的是冬天,教室的窗户糊了三层纸还是漏风,学生们冻得握不住笔,镇上又有人说‘一个寡妇家,撑不起这事’。”
她忽然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墙角的麻袋上:“剧本里写,那年冬天特别冷,林晚秋把自己的棉袄拆了,给教室做了棉帘子。夜里她抱着丈夫的遗像说话,说‘你看,孩子们今天背会了三首诗’。她不是不难过,是把难过变成了给孩子们烤红薯的炭火,烧得旺,才不觉得冷。”
周明宇端起紫砂杯抿了口茶,没说话。
旁边的副导演忽然问:“叶小姐看着不像吃过苦的,怎么理解这种日子?”
叶笙笑了笑,从帆布包里掏出张照片。
照片上是栋老式砖瓦房,屋檐下挂着玉米串,门口站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太太。
“这是我外婆,80年代在镇上的小学当校长。”她说,“我妈说,当年学校没钱买煤,外婆就带着老师学生去山上捡枯枝,手冻裂了就用猪油抹抹。有次下大雪,她把家里的棉被都搬到教室给孩子们当坐垫。”
她指尖划过照片上外婆的手,那双手布满老茧,却把三十多个学生送出了大山。
“林晚秋的难,不是缺衣少食的难,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难。就像我外婆总说的,‘人这辈子,总得有件事,值得你把腰弯下去,再硬邦邦地挺起来’。”
周明宇终于放下茶杯,指了指墙边的黑板:“试试第十七场,林晚秋发现教室的梁被雪压裂了,学生们却还在里面上课。”
叶笙起身时,先理了理衬衫的下摆,像是怕沾了灰尘。
她走到黑板前,指尖抚过上面用粉笔写的“白日依山尽”,忽然停住了——剧本里说,这是林晚秋丈夫生前最喜欢写的诗。
她慢慢转过身,眼睛里先是蒙了层雾,像秋末的晨霜。
但那层雾很快就散了,露出底下的韧劲,像冻硬的土地里藏着的根。
“都出来!”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把书包带上,跟老师去晒谷场。”
有学生怯生生地问:“老师,教室塌了,我们是不是不能上课了?”
叶笙弯腰抱起一个最小的孩子,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怎么不能?”她抬头时,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落在她的发梢上,“晒谷场的草垛就是课桌,蓝天当黑板,老师照样教你们背诗。”
她抱着孩子往门口走,走到一半又回头,指着黑板上的诗:“等开春了,咱们盖新教室,盖得结结实实的,能抗住十年的雪。到时候啊,咱们把这首诗刻在门楣上,让路过的人都知道,青芜镇的孩子,爱读书。”
试镜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挂着的塑料环偶尔发出轻响。
周明宇忽然问:“如果这时候,有人愿意出钱帮你盖教室,但条件是让你嫁给他,你会同意吗?”
叶笙把怀里的“孩子”放下,认真地想了想:“林晚秋会给那人鞠个躬,然后说‘谢谢您的好意,但这教室,得我们自己盖’。”她顿了顿,补充道,“因为她知道,靠自己双手盖起来的房子,住着踏实。就像她教学生写的第一个字是‘人’,一撇一捺,都得自己站稳。”
周明宇笑了,从抽屉里拿出个红本本:“这是我母亲当年的教师证,1981年发的。”他把红本本推到叶笙面前,“你刚才弯腰抱孩子的时候,跟她当年一模一样。”
叶笙翻开教师证,照片上的女人梳着齐耳短发,眼神清亮,和她身上的灯芯绒衬衫莫名契合。
“出去等通知吧。”周明宇收起红本本,“顺便告诉你那个穿红裙子的朋友,别在门口晃悠了,风大。”
叶笙走出试镜室时,果然看见许妍正缩着脖子来回踱步,新买的羊绒大衣沾了几片落叶。
“怎么样怎么样?”许妍抓住她的手,“我刚才看见副导演出来打电话,说‘找到林晚秋了’!”
叶笙没说话,只是从包里掏出那片梧桐叶,阳光透过叶片的纹路,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远处的老红旗车静静停在树影里,像一座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桥。
“许妍,”她忽然说,“我好像真的闻到青芜镇的桂花香了。”
许妍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远处的院墙后探出几枝桂花,细碎的金蕊在秋风里轻轻摇晃。“那是必须的,”她挽住叶笙的胳膊往停车场走,“咱们叶大小姐出马,什么角色拿不下?晚上去你家吃饭,让你妈做她最拿手的糖醋排骨!”
叶笙笑着点头,袖口的百达翡丽在阳光下闪了下,很快又被她藏回衬衫里。
她知道,从走进试镜室的那一刻起,叶笙暂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站在80年代青芜镇废墟上的林晚秋,眼里装着学生们的读书声,和一个关于教室的,沉甸甸的秋天。
两人刚走到停车场,叶笙的手机就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周导助理”的名字,她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接电话时指尖都在发颤:“您好……”
“叶笙老师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笑意,“周导让我通知您,《青芜镇》的林晚秋一角,确定由您出演了。后续的合同签约和剧本围读,我们会尽快跟您的经纪人对接。”
叶笙愣了足足三秒,直到许妍在旁边用力掐了她一把,才猛地回过神:“……谢谢!谢谢您!也请替我谢谢周导!”
挂了电话,她看着许妍,突然跳起来抱住她,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我成了!许妍,我真的成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裹着抑制不住的狂喜,“我要演林晚秋了!”
许妍拍着她的背大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可以!”她从包里掏出纸巾给她擦脸,“快,给你家里报个喜,你爸妈肯定等着呢。”
叶笙摇摇头,手指在通讯录里划了半天,最终停在“温逸潇”的名字上。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温逸潇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温和,像秋日午后的阳光:“笙笙?试镜结束了?”
“嗯。”叶笙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可尾音还是忍不住发飘,“逸潇,我……我通过了。周导说,让我演林晚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温逸潇低低的笑声,带着显而易见的雀跃:“真的?太好了!”他似乎在走动,背景里传来翻书的沙沙声,“我就说你一定可以。前几天你跟我讲林晚秋给学生熬粥那段,眼里的光都不一样,周导肯定能看到。”
叶笙靠在老红旗的车门上,听着他的声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烘烘的。
温逸潇可没少帮叶笙的忙。在她纠结林晚秋该不该收下镇政府给的补助,温逸潇只说:“80年代的人讲情义,更讲骨气,她会收,但会记着还。”
“你在哪呢?”叶笙问,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帆布包的带子。
“在工作室整理资料呢,”温逸潇说,“刚还看到你上次借我的那本《80年代乡村教育档案》,想着等你试镜完还你。对了,晚上有空吗?我订了城南那家淮扬菜,庆祝你拿下角色。”
叶笙抬头看了看天,秋高气爽,连风里都带着桂花的甜香。“好啊,”她笑着说,“我请你,就当谢谢你这几个月当我的‘军师’。”
“那可不行,”温逸潇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得我请。毕竟,能见证未来影后的第一步,是我的荣幸。”
挂了电话,许妍冲她挤了挤眼睛:“你们两个,好甜呀~”
叶笙脸颊有点发烫,赶紧拉开车门:“别在这磕我们两个了,赶紧去管管你家那位吧。”
坐进车里,她看着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制片厂,忽然觉得那件灯芯绒衬衫上的褶皱都变得顺眼起来。
刚才试镜时的紧张、忐忑,此刻全化作了踏实的喜悦。
她仿佛能看到林晚秋站在青芜镇的废墟上,身后跟着一群背着布书包的孩子,而她自己,正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身影走去。
车窗外的梧桐叶还在簌簌飘落,叶笙打开车载音响,里面流淌出一首老民谣。
她跟着轻轻哼唱,手指在方向盘上打着节拍,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明天要把剧本再精读一遍,把外婆的故事整理出来夹在里面;还要去旧货市场淘个80年代的铁皮饭盒,就像林晚秋总用来给学生带干粮的那种……
许妍在副驾上拍了张她的侧脸,笑着说:“你看你,现在这眼神,更像林晚秋了。”
叶笙对着后视镜里的自己笑了笑。
是啊,从今天起,她不仅是叶笙,还是林晚秋。
那个在80年代的小镇上,用双手和信念撑起一间教室的女教师,终于要在她的演绎里,活过来了。
而这个秋天,也因为这场试镜,变得格外值得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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