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可知晓为何不至

　　从地下出来的男人脱下长袍，正是本该被巫雨诚带着一起消失在爆炸里的怀溪云。
　　他看起来有些恍惚，原本只是想去确认一下意外得到验证的想法是否真的可行，可那病房里的画面在脑中久久无法散去。
　　从未考虑过的问题如同冲破大坝的洪水，他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按固定的频率迈步走向目的地，不小心撞到了过路的一位少年。
　　“抱歉……”他下意识地道歉，抬头看到那张脸时，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小亦？”
　　大脑还未完全从恍惚的状态中回来，怀溪云抓住那少年：“君友他……”
　　他想说，“君友他很担心你”，话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
　　“你是谁？”原本还在把手往回抽的少年在听到那个名字后顿时安静下来，他仔细想了想，确实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你认识我？为什么知道我哥哥的名字？”
　　“我是你哥哥的朋友。”怀溪云松开手，背到身后，对侯君亦说，他手抖得厉害，再那么抓着人会被发现。
　　和自己不同，和其他人也不同，对面的少年是好友的亲弟弟，是他原本就认识的，甚至算得上熟悉的人，要对他下手，心理上那一关属实不好过。
　　小亦肯定是想回到哥哥身边的，君友也肯定也是如此希望的，可少年最后那还有点呆愣的惊恐的表情还是几乎要成为他的梦魇。
　　他不怀疑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否正确，之前不会，现在也不会。他们在拯救一部分人，也是把另一部分人强行拖回地狱的凶手。
　　总要有人来做这个凶手。
　　但他们和小亦不同，在大局已定的如今，真的还有必要夺走他们可以逃离苦难的最后一点时间吗？

　　夏晓青在找到夏知春后，第一时间带着他来到了一处小公寓里，普通的公寓，没有任何额外的安全或隐蔽设施。他们的巢穴不知道暴露了多少，这里说不定反而更安全。
　　“你去吧，我一个人可以的。”夏知春看出夏晓青脸上遮不住的焦躁，主动开口。
　　“可是……”夏晓青还是没法放下心来，万一被谁找到，知春没有任何自保能力，可将他带在身边只会更危险。
　　“别可是了。”夏知春笑笑，“别让自己后悔。”
　　夏晓青犹豫再三，怕自己反悔似的大步走向门口，在按下门把前又被喊住。
　　“哥。”夏知春看着他，或者说盯着他，目光中好似有眷恋，又好像还有很多夏晓青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记得带好手环。”
　　“嗯。”夏晓青点头，刚转过身去，身后的人又在喊他。
　　“小青。”
　　“怎么这么喊我？”他失笑，说，“不想让我走也没关系的。”
　　夏知春摇摇头，说：“走吧。”

　　直到走出公寓，夏晓青才发现不对劲——他联系不上其他人了。
　　大脑给出的第一反应就是往回走，至少，至少不能再跟知春散开了。还没走两步，双脚便停在原地。
　　身后有人在喊他，是灰尘仆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朱南海。
　　这平时说句话能结巴出十八个“我”的人跟换了个舌头似的，抢在他质问前噼哩噗噜说了一串：“晟阳那边有危险，我知道你们还活着，也知道定位现在失效了，是晟阳告诉我来这里找你的，具体的路上再解释，先跟我走……”
　　“你说是晟阳告诉你来这里找我的？”夏晓青用匕首抵住朱南海的喉咙，等他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后，说，“可是晟阳根本就不知道这里。”
　　“你到底是什么人？”
　　来自两个方向的金属在距他左手腕上的手环不过毫厘处碰撞，夏晓青不得不放开朱南海，拉远距离。
　　“没想到啊。”季常明走到夏晓青身前，面向朱南海将人护在身后，胸膛的起伏还有些明显，“卧底？还是叛变？后者的话或许叫洗脑成功更合适一点。”
　　另一边，安尘紧盯着刚刚出手的怀溪云，对方却对他们毫无防备似的，像个中立者一样站在侧边。
　　“你先走。”季常明对夏晓青说，“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其他同伙，自己小心点。”
　　短短的一句话，无意间给对方透露了重要的信息。
　　他们遇上过郗潇言了，那就只差最后一步。
　　几乎是在怀溪云冲向夏晓青的同一刻，朱南海及时缠住季常明，安尘来不及移动，拉弓射箭，他没想着这一箭能击中谁，只打算靠怀溪云躲避的动作多给夏晓青争取一点时间。
　　夏晓青看到飞来的箭矢，也是一样的想法，仅此一次突袭的机会，对方必然是冲着取他性命来的，至少也要让他丧失行动能力。
　　他将匕首挡在身前，然后他看到近在咫尺的人肩膀被贯穿，精准无比地只破坏了他腕上的手环。
　　怀溪云跪倒在地上，肩膀疼得他冷汗直流，强撑着替夏晓青挡下了来自朱南海的一击，更是眼前直发花。
　　“溪云！”
　　夏晓青不知道为什么这人不仅不伤他还要帮他，但他知道，既然对方的目标只有他一个，那么继续留在这里比起帮到季常明和安尘，更可能只会碍手碍脚。
　　怀溪云看着被自己“放跑”的目标，对朱南海说：“没必要了。”
　　“任务已经完成了不是吗，外面也已经找到顾小青的位置了，不会再出意外了。”他说，“早一点醒还是晚一点醒的区别而已。”
　　朱南海早就没了以前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看向怀溪云的眼神中带了点责备：“不想干了就出去，别在这碍事。”
　　“没有不想干，这不是干完了吗……”肩上的伤疼得有些受不了了，怀溪云心中暗骂痛感这种东西那么真实干什么，嘴上还能开开玩笑，“也是，能提前下班在这费什么力气呢，不过你一个人打得过他们俩吗？”
　　朱南海：“总比再带一个拖后腿的强。”
　　“好吧，不过能不能等我再废话两句？”怀溪云拿起武器，向着自己，“我问过其他人这个问题，所以也想知道你们的答案，如果所谓现实真的是梦境，你会不顾一切也要醒来吗，哪怕真正的现实残酷倒你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反之，如果所处的梦境残酷到你无法接受呢？”
　　或许是刚才他帮夏晓青的举动，让安尘分神给了他一个简短的回答：“既然是梦，那该醒的时候就会醒了。”
　　见安尘回应，季常明姑且也给了他一个答案，只不过更简短一些：“有病。”
　　“是挺有病的。”怀溪云笑着赞同，可惜因为伤口太疼，笑得实在不怎么好看，“希望你们回到现实……回到我们认知里的现实时，仍然能够这么想。”
　　这是第几次“结束生命”了？四次？五次？还是更多？要到第几次才能完全适应呢？
　　不过好像已经习惯一点了，至少这一次，竟然能有一点轻松的感觉。
　　“还不如一开始就直接摸过去。”安尘看着朱南海，忽然说，“弄死几个算几个，就那群废物，说不定清理干净了我都不用从暗处出来，顺手也就把眼前这个解决了。”
　　季常明问：“你答应过晟阳什么？”
　　此话堪比八级大风，瞬间把安尘脸上的阴霾吹得一干二净，季常明瞥了他一眼，说：“不过晟阳现在不在。”
　　还没等安尘反应过来，她接着说：“所以不管是你答应她的，还是我答应她的，都可以暂时不作数一下了。”
　　安尘想到几年前的情形，仍觉得脸颊隐隐作痛：“她不会再扇我一巴掌吧？”
　　“只要你别再集齐一身血、半死不活、躺她眼前这三项条件。”季常明说，“应该不会。”

　　夏晓青离开那四人的视线范围，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应该做什么，身体本能的朝着夏知春所在的方向移动，在路过一颗小灌木时，忽然倒在地上。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也知道如何醒来。
　　已经多少次了？从梦中醒来，几分钟，又或者短短几秒后，再次发现只是到了另一重梦境。一开始还需要通过想起某个契机，到后面已经单纯的是在重复从梦中醒来的这个过程了。
　　而每个梦境都无一例外，只有他和无尽的黑暗。
　　又醒了吗？还是又在做梦？夏晓青已经逐渐分不清它们了。
　　既然在梦里能正常思考也可能感觉不到是在做梦，既然面对极度的不合理仍旧无法抵过认为自己身处现实的感受，既然从梦中醒来仍旧可能是一层又一层的梦境，那我们到底要如何才能确定，我们所谓现实不是一场漫长的梦。
　　黑暗、寂静、孤独，一无所有的循环摧毁人的精神，夏晓青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一阵花香，是荼蘼的味道。
　　明明是象征着春季结束的花，明明春天还未到来，是我错过了吗？
　　春日，鲜花，明媚，阳光。
　　春啊，我的破晓，为何不至。

　　“他们以为让你摘下手环就可以了，很天真是不是？至少在我的角度看来很天真。那不过是一个道具，我可以通过手环在他们之前杀死佩戴者。况且，如果我想，‘被我杀死才会脑死亡’这个设定也随时都可以改，之前放过不小心让他有机会自杀的那个人渣也只不过是我想遵守自己的游戏规则而已。这里是我创造的世界，是我的梦，我可以允许他们在这里制造梦境，想的话也可以控制他们所制造的梦境中会发生什么。”
　　“这里的一切都由我控制，没有我的允许，什么都不可能。如果不是想陪他们玩玩，我大可以将他们关在外面，或者在他们进来的一瞬就碾死他们。”
　　夏知春走到夏晓青身侧，跪坐在地上将他半抱在怀里，鼻尖萦绕着旁边那株盛开的荼蘼花的香气。
　　“外面的春天已经结束了啊，应该差不多到你的生日了吧？你作为顾小青的，真正的生日。”
　　世界开始变得破碎，像是打碎的镜子，也像是一片片形状各异的屏幕。
　　“我不想杀你的，但也只有你，绝对不能出去。你离我太近了，像你们这种人，看着旁边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我，哪怕明知道我是杀人犯也一定会救我的。”
　　夏知春将手虚掩在夏晓青的脸上，他的手指开始变得透明，他沉睡中的面庞也一样。
　　“你和他真的很像，长得不像，身形也不像，但其他的哪里都很像。说起来我其实还比你大不少呢，让你当了我这么久的哥，现在想想还挺不好意思的。”
　　“我不能活着，连尸体都不能留下，我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夏晓青堂堂一个为救人而死的英雄，弟弟却是个严重霍乱社会的杀人犯。夏知春在那个世界早就‘死’了，我们被找到的那一瞬间，一切都会化为灰烬，你和我，与完整的真相一起。”
　　“那枚胸针，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个礼物……也是他送给我的最后一个礼物。”
　　他伏在夏晓青身上，不愿去看自己的世界是如何坍塌、崩溃。
　　“没想到啊，竟然真的有人还记得他。早知道再提高一点难度就好了。”
　　“不过现在也算正好吧，再久的话我可能真的就舍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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