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假郡主到真皇后

　　明华殿外夜风簌簌。
　　宫婢们无声无息地进殿撤下晚膳。
　　因先前圣上发话将宫人内侍打发出来，现下一干人皆站在殿外噤若寒蝉。
　　大殿内则显得异常安静。

　　初秋的季节，夜间寒意不禁让姚内监冷得打了个颤。
　　他张了张嘴，想要打个喷嚏却惟恐动作不雅反惹里间圣上不快，便努了努鼻子，生生忍住了。
　　正难受得紧，一名小内侍脚步匆匆走来，在他面前小声禀道：“内监，德妃正在殿外求见圣上。”

　　姚内监心底哎呦一声，暗道德妃莫不是为太子和玉陵郡主求情来的？
　　眼下圣上正在气头上，她怎还自己撞上来了？

　　姚内监心中思量一番，还是决定不惹圣上恼怒为紧要，便打发小内侍去回话，道：“你去回禀德妃，只说这是圣上口谕，陛下今日谁都不见。”

　　小内侍正欲离开，姚内监一把又将他拉了回去。
　　小内侍不由暗呼一声，睁着眼呆呆望向他。
　　姚内监敲了敲他脑袋，细心嘱咐一通：“德妃如今是圣上心尖上的人，加之有孕，你们切不可冲撞了她。”

　　小内侍重重点头，不迭跑了下去。
　　不多时又跑回来，一脸为难之色，道：“德妃道她有要紧事向圣上禀明，望内监务必传达。”

　　姚内监稍作思量，暗暗叹了口气，又似是给自己打气一般，便两步走至大殿外，高声道：“禀圣上，德妃有要事求见。”
　　“不见。”圣上态度决然。

　　姚内监毫不意外，正欲招手唤小内侍前去回话，便见远处星星的火光愈来愈近。

　　沈喜榕正由汀兰搀扶着闯了进来。
　　宫婢分立两侧，提着灯笼跟得紧紧的，生怕她在黑夜中有甚闪失。

　　姚内监看见来人不觉一惊，便知德妃今日打定主意要见圣上，不由高声向她请了安，道：“这黑灯瞎火的，您怎进来了？”又解释：“圣上今日已下令不见任何人……”

　　“陛下。”
　　不待姚内监解释，沈喜榕已越过他，冲着殿内大喊了一声。
　　姚内监惊得失色，忙上前阻拦道：“还请您今日先回去，”又凑近对她低语道：“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莫要因此迁怒了您呐。”

　　沈喜榕不顾姚内监劝阻，冲着大殿内连喊了两声。
　　殿中之人却不为所动。

　　心知圣上决意不见她，沈喜榕又望向姚内监，只见他因过度紧张，一张略显肥胖的面颊挤在一起，很是滑稽的模样。
　　可眼下沈喜榕却笑不出来，实是无法，她便后退了两步，直直跪在地上，高声道：“太子与玉陵郡主之事另有内情，还请陛下容妾禀明。”

　　此话一出，身边宫婢侍女不由屏息凝神，惟恐下一刻殿中便要传出圣上的震怒斥责。

　　只众人等了一瞬，里间并无动静传来。
　　沈喜榕此时也是豁出去了，尽管身子因惊惧微微颤抖着，却还是高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殿中依旧没有传出声响。

　　沈喜榕攥了攥衣裙，眼看就要侧身倒地，汀兰和另一个婢女眼疾手快忙将她搀扶住。
　　姚内监见此状也跳着上前两步，一时吓得手和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外间一阵喧闹，彧仁帝自然也知晓出了甚么事。
　　听众人惊呼不绝，也怕沈喜榕激动之余伤了身子，便冲外面人道：“进来。”

　　沈喜榕倒不都是装的，提心吊胆过了几日，现下身子的确有些发虚。

　　圣上开口，姚内监忙招呼众人将沈喜榕搀扶进了殿。

　　彧仁帝正端坐在书案前，他从前有些虚胖，经染了天花加之太后崩逝，如今已消瘦了许多。
　　深刻硬朗的五官此时绷得紧紧的，愈发展露出天家威严。

　　一干人行了礼，皆垂首不语。
　　因沈喜榕站在前头，触及到圣上不快的面色，摁压住心下慌张，只一心要救青嫆。
　　彧仁帝恼她不识趣，不由乜了她一眼。

　　殿中静悄悄的。
　　彧仁帝观沈喜榕气色倒不错，想来并无大事。
　　半晌才沉沉开口问道：“你方才在外头怎么回事？”想问她可是哪里不适，又恐她蹬鼻子上脸，便压下后一句不问。
　　沈喜榕道：“妾方才失态了，只事急从权，妾只怕晚了，便要白白枉送青嫆性命。”正欲将青嫆身世讲来。
　　圣上脸色铁青，制止了她的话语，随即开口让人去请御医过来，如此又耽误了小半个时辰。

　　圣上心知她所为何事，只装作不知。
　　待唤了御医前来，又听说她气血有些不足，忧思忧虑于她不利，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沈喜榕听罢紧抿着唇，一脸正色。
　　彧仁帝见了又有几分不喜，“都是有身子的人了，怎还是不知轻重？再者，太子一事与你有何干系？不顾朕口谕，竟在明华殿外大吵大闹，你莫不是也要受罚才肯罢休？”

　　圣上这一通指摘，看似是责怪，其实话并不重。
　　沈喜榕如今自是不怕，不过她还是流了泪，眼泪啪嗒啪嗒掉落下来，便是圣上看了也拿她无法。

　　二人僵持片刻。
　　圣上只觉落在手背上的眼泪似刚滴落下来的烛蜡一般烫手，终还是他服软，道：“罢罢罢，你且说说，此事还有甚么内情？”

　　沈喜榕抹了抹眼泪，心知机会来了，忙开口道：“太子与青嫆这事闹得这般大，实是有辱皇家颜面，只妾今日却听得一秘闻……”说着，她看了看周遭站着的宫婢。
　　彧仁帝会意，挥手命他们都退下。

　　沈喜榕这才道：“妾想向陛下求个恩典。”
　　“说来听听。”他挑了挑眉，知她有备而来，却也愿意听一听。

　　“妾想替玉陵郡主求一道免死金牌。”
　　圣上睨着她静默片刻，“你若替沈家求便罢了，你提她求，当真不怕朕恼了？”他的声音低而沉，极具威慑。
　　“妾知陛下圣明，定不会滥伤无辜……”
　　彧仁帝冷笑一声，“你方才所说此事有内情，如今也没外人，说罢。”再开口，已然没了耐性。

　　沈喜榕看了眼一旁头快垂到胸前的姚内监，直接开口道：“青嫆并非卫王与卫王妃血脉。”

　　她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
　　余下二人听罢都是一怔。

　　彧仁帝惊疑地看向她，便连一旁垂着头，尽量将自己缩起来的姚内监闻言也抬起来头。
　　他很快又察觉僭越，复将头垂得更低了。

　　“此话何意？”
　　沈喜榕自己都一知半解的，只知青嫆并非卫王遗孤，便说：“如今惟顾嬷嬷最清楚此事来龙去脉，妾恳请陛下召王迁与顾嬷嬷来问话。妾只知太子与青嫆实则并非兄妹，便也谈不上……”甚么罔顾人伦。
　　因怕后半句有损皇家颜面，她干脆不说了。

　　此事关乎皇家血脉，自然要彻查到底。

　　彧仁帝面沉如霜，当即传令唤王迁和顾嬷嬷进宫回话。

　　此前宋巽义本已命王迁将顾嬷嬷带进宫，来日欲将青嫆身世向圣上禀明，也好请圣上给二人赐婚。
　　不想青嫆身世还未公之于众，二人便被告发有私情。
　　王迁一直与顾嬷嬷在宫门外等候，如今得圣上召见，二人极顺利进了宫。

　　待顾嬷嬷将往事道来，沈喜榕与彧仁帝这才知晓实情。
　　沈喜榕心中不胜唏嘘，从顾嬷嬷口中得知青嫆是知道内情的。
　　若圣上较起真来，便可治其欺君之罪，她惴惴不安地看向彧仁帝。
　　彧仁帝神情甚是平静，只命人将宋巽义与宋青嫆二人带来明华殿。

　　姚内监支支吾吾，“太子殿下受了鞭刑，眼下发起高热，御医们说不宜见风……”
　　“好个不宜见风，那便将玉陵郡主带来问话。”
　　“是。”姚内监得了吩咐，不迭下去传话。

　　很快宋青嫆被带进明华殿，圣上并未直接见她，只沈喜榕端坐在上。

　　宋青嫆见她微福一礼。
　　沈喜榕正欲下去扶她，想起圣上还在后殿，生生忍住了，只道：“郡主不必多礼，坐下回话罢。”

　　沈喜榕一板一眼问了几样事，她的身世之谜圣上已知晓，只她与太子到了何种地步，二人可有在孝期内犯禁？
　　这些都还需一一询问查证。

　　宋青嫆表现得异常冷静，在听到沈喜榕问二人可有越界之时，她身子僵了僵，随后干裂的唇张合着，“如何算作越界？”
　　沈喜榕拧起眉，道：“自然……自然是肌肤之亲。”同她说起这四字，沈喜榕不觉有些尴尬，眼神只在她身上略点了点，便看向了别处。

　　“不曾有过。”宋青嫆回答，神情依旧淡然，声音甚至夹杂了一些寒意。
　　沈喜榕听罢心中不禁大松了一口气，不由侧身望了望后殿方向。

　　如此甚好！如此，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这般想着，她后头与宋青嫆说话的声音都轻快许多。

　　宋青嫆今日话极少，神色又格外冰冷，沈喜榕知道如今后宫谣言遍天飞，她心中定难受极了，便道：“既然是误会一场，明日自会有人替你辩白，往后，咱们再不提此事。”
　　宋青嫆抬起头，眸中划过一丝绝望。

　　圣上此时从后殿走了出来，疾言厉色道：“此事暂不提，身世之事你们竟也敢欺瞒朕！”
　　宋青嫆跪地叩首，她无话可辩，亦有了求死的心。

　　彧仁帝见她面色青灰，一副全凭他处置的模样，原先腹中的狠话便压下，怒气冲冲在榻上坐下，全然不顾跪地之人。

　　沈喜榕因圣上这通怒火坐立不安，一会儿看看伏地不起的青嫆，又看看火气正盛的彧仁帝，有心劝说，才要开口。

　　彧仁帝一个厉色眸光扫了来，她心一抖，又看青嫆微微颤抖的肩膀，犹豫再三，依旧温声开口劝道：“还请陛下息怒，青嫆她年岁还小，一时得知此事不知如何面对也实属正常。莫说是她，换作妾，若是得知身边的亲人竟都不是亲人，妾亦不知该如何是好。”

　　彧仁帝冷哼一声，睨着宋青嫆道：“你不必替她求情，她正一心求死。”
　　沈喜榕面色一白，结结巴巴道：“圣上，不……不可啊。”
　　彧仁帝又重重哼了一声。

　　“况且还有太子……”沈喜榕小心翼翼。
　　不想这话却令宋青嫆有了反应，她开口道：“我欺瞒圣上在先，罪不可数，恳求圣上赐死。”
　　彧仁帝冲沈喜榕冷笑。
　　不肖说话，沈喜榕已懂了圣上的眸中的深意。

　　“青嫆。”沈喜榕留下两行泪，望着她，不可置信。
　　宋青嫆不抬头，只将重复方才的话又大声且决绝地重复一遍。

　　彧仁帝思量许久，缓缓开口道：“若是给你两个选择，赐死或是留在东宫做侍妾，你如何选择？”

　　沈喜榕心中又燃起新的期骥，含泪望向圣上。
　　宋青嫆身子不却抖得更厉害，继而决绝道：“我甘愿赐死。”

　　彧仁帝淡淡看她一眼，“情愿死也不肯当东宫侍妾？怎么，莫非你还想做太子妃？”
　　“不敢，我对太子从未有过男女之情，亦从未想过要当太子妃。“她突然抬起了头，继续说道：我只是，宁死不屈。”

　　彧仁帝打量着她面上认真的神色。
　　等了许久许久，他忽地笑了起来，“既如此，明日你便出宫罢。”
　　其实此事他早已有定论，他也并非真的想赐死宋青嫆，只是想试探她要离开太子的决心。
　　宋青嫆今夜的表现令他很满意。

　　宋青嫆愣愣地看着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怎么？莫非你不愿舍弃这郡主的身份？”
　　宋青嫆这才知道自己并未听错，嘴唇颤抖着，道：“妾，叩谢圣恩。”

　　后殿突兀地响起一阵坍塌的声音，隐约听见有人惊呼着太子殿下。
　　宋青嫆神色一僵，望向彧仁帝，看见他正有些得意地翘起唇角。
　　她忽然就明白了圣上的用意，不觉微微勾了勾唇，可眼底却不受控制地泛起水花。

　　她知此番有谕旨在上，她必定可以顺利离宫，再不必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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