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折腰
三日后,夜深更重。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车轮碾过碎石,在泥地里压出深重的痕迹。
楼远独坐车辕,双手勒紧缰绳,紫衣化缁,被夜风扯得猎猎作响,那双总含着笑意的桃花眼,只剩下浓烈的焦躁。
车厢里,慕笙清如活死人般躺着,呼吸虽未断绝,但弱得令人心慌,唇色泛白,对外界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仿佛风中残烛,随时会灭。
离开渝州头一日,慕笙清几乎探不到脉息。楼远取出温傅庭所赠的老参,用匕首细细削成薄片,塞进他齿间含着。直到第二日,那腕间才有了微弱的跳动。
车轮溅起的泥水打湿衣靴,楼远浑然不在意,频频扬鞭催马,只求再快些,再快些。
骏马长嘶,往前奔得更疾。离鄢都城门还有三里时,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两道身影裹挟着夜风追了上来,转眼已至车旁。
“楼大人!”纪寥勒住马缰,急道:“前方情况有异!”
旁边的江逸舟神色凝重,接口道:“迦渡大师暗中传讯给锦衣卫,顺王的人在城门外的官道设了火药,墨泫他们盯梢实在抽不开身,我和大师兄收到消息便启程赶来报信!”
楼远攥紧缰绳的手猛然一收,停下马车。他眼下乌青浓重,喉结滚了滚,呼出一口浊气,道:“既如此,只能改道了。”
他看向远处黑黢黢的山影,“穿过前面那片林地,有条小路可通东越门,只是路窄,马车过不去,但加紧些脚程,亥时前能到。”
纪寥担忧道:“那清弟怎么办?!”
未经脑子的话刚落,楼远探身钻进车厢,扶起慕笙清,取过披风将人严严实实裹好。他的手臂穿过慕笙清膝弯,臂膀肌肉绷紧,显出克制而沉稳的力量。
太轻了,轻得像一捧即将融尽的雪。
稍不留神便会从指缝间消散。
“阿清。”他低头,干燥的唇轻触那冰凉的额心,嗓音沙哑不堪,“委屈你了。”
他抱着人下了马车,利落地解开车辕套索,随后翻身上马,让慕笙清侧坐于鞍前,昏迷的头颅恰好倚靠在他肩窝,右臂铁箍般环住那截清瘦的腰身,哪怕真遇危险,也能第一时间把慕笙清护在身下。
“走!”
一声低喝,楼远调转马头,骏马在岔路口颠簸着拐进密林。纪寥与江逸舟紧随其后,三人在树影间疾行,马蹄踏碎落叶的声响,被夜风悉数吞没。
冲出林道的刹那,一根横生的断枝迎面抽来。楼远来不及闪避,偏头用肩膀硬扛下,枝杈在外袍上刮出一道豁口,底下立刻渗出血丝。
怀中的慕笙清被震得下滑,他手腕一紧,迅速调整臂弯,将人搂着更稳。
亥时的更鼓声自鄢都方向遥遥传来,东越门的城楼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城墙上悬着几盏昏黄的灯笼,光线之下,一道身影负手而立。
是二皇子萧准。
“哟,这不楼指挥使吗?”萧准刻意拖长语调,目光从楼远怀中人扫过,嘴像淬了毒,“深更半夜,抱着个半死不活的,急着进城投胎?”
楼远抱着慕笙清下马,落地时膝盖微屈卸力,仍稳稳托住怀里人。他抬首望向城楼上的人,往日勾着唇角的妖孽相荡然无存,冷硬道:“开门。”
“开门?”萧准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趴在垛口上,眼神阴鸷,“楼远,你算个什么东西?父皇捡回来的野种,也配命令本殿?”
江逸舟忍不住道:“二殿下!慕神医危在旦夕,再拖就——”
“拖死了又如何?”萧准厉声打断,居高临下地蔑视四人,“一介江湖游医,死了便死了。这鄢都城哪天不死人?多他一个少他一个,与本殿何干?”
他顿了顿,视线牢牢钉在楼远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不过嘛,你若肯跪下来求求本殿,说不准本殿心肠一软,就施舍你一道恩典。”
自上回中毒后,萧准缠绵病榻月余,吃足了苦头,此时新仇旧恨齐齐涌上来,恨不能将楼远剥皮拆骨。
“你!”纪寥气得浑身发抖,正欲上前理论,却被楼远按住肩膀。
楼远垂眸,凝视慕笙清帽檐下露出的下颌。这张脸,以前在西离朝堂上该是何等清冷威仪,却在山间月下,也曾对他温和浅笑,而现在,只余一片死寂的冰凉。
他恍惚想起初遇时,对方还是个垂髫孩童,自腊月漫天飞雪中闯来,像尊裹着碎雪的福娃娃,清凌凌地撞进他眼底。
可如今,记得那段往事的,仅剩他一人。
他这辈子从未对谁低过头,未被萧憬接回宫前,他是街角巷尾人人可欺的野孩子。冬日里被按进结冰的泥塘,拳头靴底砸在身上,血混着污泥糊住了眼睛,喉咙里滚出的从不是求饶,而是受伤幼兽般嘶哑的狠戾嘶吼。
饿到极致,他敢红着眼跟巷子里的恶犬抢一块发馊的馒头,哪怕被咬伤了腿,也硬是掰断那畜生的獠牙,瘸着走把夺来的吃食死死护在怀里,眼神凶得能吓退所有想靠近的人。
即便入了宫,骨子里的桀骜不驯也没磨软半分。在萧憬看不见的角落,时常被比他高许多的太监推搡欺辱,他能扑上去狠狠咬住对方的胳膊不放,直至分开嘴角还挂着沾血的皮肉。
后来因萧憬发现了这事,给他上药时,流露心疼至落泪的神情不似作假,他便学“乖”了。往后再受了欺负,不再硬碰硬,用纨绔浪荡的外表伪装自己,将所以狠辣与算计藏于嬉笑怒骂的皮囊下,转头暗地里使绊子报复回去。
可即使是在最狼狈、最卑微的时刻,他的脊梁,也没向谁弯过一分。
他轻轻勾住慕笙清泛凉的手指,眸底翻涌的滔天巨浪,于跌宕起伏间,渐渐归于沉寂的平静。
“纪子默。”楼远开了口,首次郑重正经地唤了纪寥一声。他极其小心地、虔诚地将慕笙清送入纪寥怀中,沉声道:“抱好他。”
纪寥下意识接住,只觉臂弯一沉,接住的非是一个人,这重量,似一座足以压垮意志的重重山岳。
而后,楼远后退一步。在纪寥与江逸舟惊骇的注目中,他撩起衣袍,对着城楼上那得意洋洋的身影,笔直地跪了下去。
膝盖撞击在冰冷的土地上,沉闷又刺耳。
“二殿下。”楼远抬起头,挺直脊背,声音听不出情绪,唯有眼中那份焦急几近要溢出来,“臣,求你。”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人用近乎服软的语气。
曾以风流妖孽闻名、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指挥使,在诏狱里令悍匪闻风丧胆的男人——这头从骨头缝里渗着狠劲的狼。
竟真的低下了头。
纪寥怔怔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背影,好似对眼前人充满了陌生。
“哈哈哈哈哈!楼远!你也有今天!”
城墙上,萧准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得张扬又刻薄,“本殿逗你玩玩罢了!”
笑声戛然而止,他神色骤变,嗓音陡然尖锐,“本殿偏不开!楼远,你明明是我萧家养的一条狗,就该卑躬屈膝、摇尾乞怜,凭何能跟本殿平起平坐?从前父皇眼里只有太子皇兄,如今连你这等货色都敢踩到我头上!凭什么!”
“陛下待你我,从来一视同仁,是你执迷不悟!”楼远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下去。
萧准早忘了。
幼时萧沚曾赠他们一人一支狼毫笔,可萧准偏说他的那支更好,冲过来摔断了笔,那是他入宫来收到的第一件礼物。他气极与萧准扭打,萧沚上前拉架,最后三人里,伤得最重的,反倒是太子。
萧憬得知后,没偏帮任何人,三人各挨了一顿罚。
自那以后,萧沚再赠他俩东西,再没当面给过。
他一直都明白,萧憬希望他们和睦,而萧沚亦始终尽着兄长本分,对他二人一碗水端平。真正不省心的,从来都是他俩。
他曾退让过,换来的,却是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放屁!”萧准一脚踹向垛口,“他若真一视同仁,会把锦衣卫交给你?会处处偏袒你?连你大闹户部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母妃说得对,你就是父皇插在我跟前的钉子,用来恶心我的!这天下本该是我的,你和太子全是拦路石!”
他情绪激烈,充斥着被溺爱豢养出的蛮横,更透出深陷其母掌控的扭曲。淑贵妃常年在他耳边灌输争权之念,萧沚占着嫡长之位,楼远抢了父皇的偏爱,不把他们踩下去,他这一生就只能做个仰人鼻息的闲王。
他忽又低笑起来,像堕入某种魔怔里,迷茫地呢喃,“我不争……母妃又该说我没用,又该不理我了……”
楼远无心细辨他的疯话,甚至未再看一眼,径自起身,掸干净衣袍上的灰,似乎方才一跪不曾发生,他朝纪寥伸出手,纪寥被那身凛冽寒气所慑,本能将人递还。
重新接住慕笙清的那刻,他的眼神蓦然软了下来,犹似迟归的鸿雁寻到了巢穴。他不断揉搓着慕笙清凉透的指尖,试图渡去暖意。
他没急着抱起慕笙清,让人歪靠在自己肩头,反手抽出马鞍旁的长弓,他的左臂穿过慕笙清的胳膊,小臂紧紧箍住对方的腰,将那具失了力气的身体提得微倾,让其后背完全贴合自己的胸膛。
这姿势宛若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既稳住了下滑的趋势,又让慕笙清的右臂自然垂落。楼远顺势握住他的手腕,把那张雕花长弓架于两人之间,弓身贴着慕笙清的小臂,仿佛是昏迷之人亲自引弓而立。
恰好萧准刚转醒了一点神智,入眼便是这一幕,楼远半抱着个宛若尸首的人,两道身影交叠融成一道剪影,那支箭搭在弦上,箭簇正瞄准了他的眉间。
蓄势待发。
“楼远!你疯——”
话语未落,楼远右臂发力拉满弓弦,左臂同时收紧,将慕笙清往怀里按得更深,二者身形随着拉弓的动作略微后仰,形似一体。
慕笙清微凉的手指被他握着扣在弓身,那点冷意顺着木头渗进掌心,激得他一颤。
“咻”的一声锐响划破夜空。
只听“当啷”脆响,箭簇擦着发髻钉进身后的廊柱,紫金头冠应声碎裂在地,满头发丝散开,萧准错愕煞白的面孔暴露在夜色里。
楼远没看那边,低头用温热的脸颊蹭了蹭慕笙清发凉的鬓角。旋即,他再次抬手,第二支箭搭上弓弦,箭头直指萧准心口。
他抬眸注视城墙上尚未回神的某人,眼底是焚尽一切的疯狂与决绝,“萧准,我给过你机会了。”
“这城门,开,你依旧是二皇子;不开,下一箭,犹如此冠!届时陛下问罪,老子一力承担。”
“但你记着,黄泉路上,你一定走在老子前头!”
他的眼神太吓人,里面的杀气,是真沾过血、敢下死手的狠绝。
萧准被看得遍体生寒,后知后觉的颤栗感自脚底窜上头顶,腿一软失魂落魄跌坐在地。他见过楼远审案时的狠劲,这人素来说一不二,言出必践。
守门士卒早吓得面无人色,纷纷跪地哀告:“殿下!开城门吧!楼大人真动了手,我等九族都不够陪葬啊!”
萧准张了张嘴,想强撑反驳,隔着跺口对上楼远那双森冷凶狠的桃花眼,毛骨悚然地抖了抖。他不敢赌,更怕楼远一箭射杀自己。
“殿下,开城门。”苍老的声音飘进萧准耳中,有人先一步打破了僵局。
吓破胆的人立时如梦方醒,浑浑噩噩道:“对……开城门!给他开!”
开城门楼远就会放过他。
士卒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下去传令。
“爹!”纪寥惊喜唤道。
“纪世伯。”江逸舟也松了一口气,拱手行礼。
城墙上身披玄甲的老将军,眉骨嶙峋,身似寒松,俨然是统领神机营的纪家家主——纪崇山。
楼远丢下长弓,打横抱起慕笙清,朝纪崇山微微欠身。老将军同样颔首回礼。
城门缓缓开启,楼远带人上马,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
经过城门洞时,他低首,拢紧怀中人的披风,声线放柔,“阿清,别怕,很快就没事了。”
城楼之上,萧准惊魂未定,踉跄着爬起扶住垛口,他披头散发,目眦欲裂地瞪着那匹驮着两人远去的快马,及至其彻底融入皇城的夜色。
他气急败坏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楼!远!”
汹涌的恨意将他淹没,可除了恨,心底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鄙夷的羡慕。
为何有人能活得如此不管不顾?为何有人能被这样不顾一切地守护?
他不愿懂,也不能懂。
这种认知撕扯着心脏,他攥紧了手指,蓦地对周遭怒吼:“滚!都给本殿滚!”
纪崇山望着他这副近乎疯魔的模样,摇了摇头,挥手示意城楼上的守卫暂离。
寒风吹过,卷起萧准凌乱的发丝。贴身侍卫千仞轻步走上城墙,躬身站在他身后,谨慎低语道:“殿下,今夜之事,若传到贵妃娘娘耳中……怕是会惹她忧心。”
他猛地一颤,眼底的狂怒顷刻间被另一种更深沉的恐惧覆盖。
他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恢复了镇定,“今夜东越门守卫全部调离,若走漏半句闲言碎语,拔舌处置。”
“属下明白。”千仞低头应下,腿脚却像生了根似的没动。
萧准正烦着,拧眉睨着他,“还有事?”
千仞面露难色,迟疑道:“殿下,纪老将军……毕竟不是咱们的人,让他闭嘴这事儿,恐怕……”
“那就想个他能接受的办法!”萧准没好气道。
“是!”千仞又道:“可是殿下,那位先生方才也派人传了话。”
“他又说什么了?”
“先生说……楼大人的事让您别再管了,权当今晚没来过这儿。”
萧准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合着你刚才说的全是废话?!”
千仞:“……属下也是才收到消息。”
萧准:“……”
他默默啐了一口,什么见鬼的先生!自他及冠,母妃便执意要让这人跟着自己,美其名曰“辅佐”,不然他早就杀了这处处钳制自己的家伙。
由淑贵妃引荐而来的幕僚先生,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总在关键时传递指令,看似为他谋划,实则像一根无形的线,时时牵着他的动作,让他浑身不自在。
“算了。”萧准沉默片刻,妥协道:“去回先生,饵已入瓮,后续事宜,悉听尊便。”
“是。”千仞领命退下,身影迅速隐入阴影之中。
城头一时空旷寂静,萧准凭栏远眺,脚下是鄢都的万家灯火,明明灭灭的光火铺展开来,繁华又冰冷。
他瞧着前方漆黑的宫阙,良久,才低声自语:“楼远……你最好祈祷他能活下来,否则,你将要失去的,远不止于此。”
插入书签
注:文中的“紫衣化缁”,化用于晋代陆机的《为顾彦先赠妇》诗句“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原指白衣被灰尘染成黑衣,后常比喻清白的操守遭到污染。
这里单纯表达为紫衣因多日赶路变得灰扑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