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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临塔下
小白菜坐在领头男人的肩膀上,嘴里含着一支哨子朝四面八方吹。嘟——嘟——嘟——的声音把明月庄的人们从各自的藏身处叫出来。顺便也喊醒这里所有的牲畜,来一起迎接这个登临塔建成的大好日子。
男人士兵似的举着小白菜在广场上巡逻,对自己现在的特殊职务感到美滋滋。他装模作样地踢正步,但姿势一点儿也不标准,不仅不威风,看起来还像是得了关节炎。他的脚底板都要裂了,还为了面子抿住嘴忍着。
迎神登仙的庆典每个环节都是引人注目的,最先亮相的就是李得彩。
那个男人把小白菜放下来,他站到塔内,拿着扩音喇叭对着人们高喊:“今天我要宣布一件大事!这大事乃是小仙童委托我告知的,并非自作主张!登临塔落成仪式的关键一步,就是由妙手师傅李得彩为天师神像点睛!以往咱们可没有目睹这一过程的殊荣,今天小仙童上任大发慈悲,邀请我们一同进到塔内,共睹点睛的完成!”
“一起,一起!”烫头发的女人不知怎的坐在男人边上笑盈盈地附和着。
人们顺着男人和女人的招手都蚂蚁似的排着队来到塔内,他们没有一个不被内壁精致的彩绘所震撼,他们挤满了地面和木台阶,一直向上延伸到李得彩的脚边。有人在台阶上伸出手去摸墙上的图画,李得彩觉得恶心,这种刚摸完泥巴的脏手怎么能来摸神圣的壁画。
李得彩站在高台的最顶端,手里还是握着那罪恶的画笔,想着也只有吉祥天师能包容这支笔的罪恶了。底下的男人继续喊道:“登临塔前有稻田,登临塔内显神言,今日我把金瞳点,明朝天师灵光现!得彩师傅!你准备好了就开始!咱们都看着呐!”
“看着呐!”
小白菜沿着木台阶郑重其事地往上走,所有挤了进来的人全都自动往栏杆两边压缩,给小白菜让出一条直通最高层的路。他再迈出一脚,就登上了属于李得彩的高台。
“你们!”小白菜指着台阶上的那些人说,“全都给我下去!我允许你们进来观看,却没允许你们僭越!点睛是神圣的事情,除了我和妙手师傅李得彩,你们哪个有资格能平视天师?还不赶紧退到最底下?!”
这些人一听,就全都哗啦啦地落到底下。塔里边拥挤不堪,有的人不得不退出来,在广场上跺脚。
那对高台上的父子关系也很紧张。哪怕几天前他们坐在木台阶上已经达成了初步的共识,到了执行的时候,也总有新的情况。
“爸爸。”小白菜压低了声音,在底下没法听到,他问李得彩:“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烧了他?你恨他吗?”
高台上的身影摇晃了一下,小白菜的话让李得彩觉得眼前的景象都不真实。他站在命运的抉择点,但怎么走都是死,无非是在荣耀中自尽,或是在唾骂中被杀。既然结果是一样的,李得彩不觉得有什么实质的区别,都是为了这偶像付出生命,能有什么不同呢?
这一切的推手就在身边,脸上装着扭曲的笑容,一看就不是真心的,也猜不透他到底什么意思。那天小白菜走后李得彩想了很多,他的脑子转得不快,所以现在还有些晕乎乎的。他认真地思考了小白菜的问题,恨吗?他觉着不恨,也恨不起来,大多数时候他也是这么看待李金泉的。至于为什么要烧了他,李得彩已经回答过了:那是个残次品。
李得彩十几岁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失败品是必须被销毁的。李金泉的方法太暴力,他常常红着眼冲过来,把他的作品高高举过头顶,然后使他们落入土地的怀抱。这样的每一尊,都是从外部被摧毁的,李得彩不喜欢,他常能从蛛网似的裂痕中体会到皮肤撕裂的痛感。他不明白自己和父亲都是一样的塑像工匠,为什么父亲偏偏能够忍受这种痛苦,而自己仅仅只是看着,就好像整个山羊坡都压在了头顶上。
李金泉背负罪名死去之后,李得彩就改变了这个做法。他拒绝从外部打碎神像,转而从内部分解他。万金花不知道,小白菜也不知道,整个明月庄里这是独属于塑像师的秘密:在他经手的每一尊神像背后,都留着一个可以打开的暗口,通向空空如也的内部。它若是令人满意,暗口就会被封死。而对于所有的残次品,李得彩就通过这个暗口来瓦解它,他可以从这里把钉子伸进去,榔头一锤就开出花,有些就往里面扔泥巴和乱七八糟的种子,要不了几天这神像就成了花瓶,也可以拽一根皮质的水管来往里面灌满水,轻轻一掂自己就散了。
再有就是拜神的那一日,李得彩站在那尊倾注了他数日心血的作品面前,悲伤地发现自己再次画歪了神像的眼眶,还没有点睛,他就知道没用了。万金花还忙着处理小毛蛋那边的情况,其余人也都聚集在塔下,而这最接近神明之眼的地方,只孤零零地站在他一个人。
他摇摇头,对这一作品的失败感到惋惜,“没画好,没用了。”
他摸出捡来的一节鞭炮,查看了一圈外皮和引线,它们全都完好无损。可这里的塑像规模更大,光靠一节鞭炮怕是不够的,李得彩在这种事上有着充足的准备。他坚信这样一个原则:神像的销毁必须一次性完成。
更大的塑像本体,就意味着内部的空间也更大。李得彩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来到田野当中,扛起数捆干燥的秸秆一点点扔进去。李得彩不厌其烦,这是他为神圣作品预留的后路,与他而言也是一种朝圣。
在判定了它是残次品之后,李得彩毫不犹豫地用烟斗上的火星点燃引线,鞭炮轻盈地落进秸秆堆,让神像的内部产生一个太阳 。塑像师顺着立杆滑下来,顺便也用手上的一束秸秆点着了作为贡品的布匹。失败的造像,失败的拜神仪式,全都没有存在下去的理由,这在李得彩看来是一样的。
他抽了一口烟斗摇摇头,便穿过小门去找新的画笔了,身后很快就传来救火的声音。
现在,兔腿仍然含在李得彩的嘴里,使他无法开口回答小白菜的问题。他觉得奇怪,怎么一个两个全都来审犯人似的质问他,没塑好的失败品就该毁了,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小白菜已经不再看着他,而只是仰头看着无眼的神像,李得彩就知道其实无论他回答什么,小白菜都会编排成最适合讲述给明月庄的样子,看来他注定,只能做个无名英雄。
他朝自己的胸口锤了两下,摇了摇头,就开始落下他的绝笔。
一下,两下,吉祥天师的眼睛是金色的,并且是重瞳,这一点李得彩就是死了也不会忘记。在同一个眼眶里他画出两个瞳孔,家传的金漆闪闪发光,空中的尘埃随着他的吸气钻到鼻腔里,李得彩闻到了兔腿腐烂的臭味。
他画完了一个,小白菜朝底下的人发出信号,人们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这喜悦的心情从木台阶的最高层往下传递,直到没挤进来的外围的人们都跟着庆贺起来。
那时候李春生距离这里还有好长一段路,但塔内的吵闹仍然使他感到疲累,他闭上眼睛,庆祝的景象却仍然源源不断地在眼前出现。他看到李得彩的古巴烟斗被装在上衣内袋,在心口的位置鼓起一块,他画完了一只眼睛就久久地抓着它,应该是把它当做了护身符。
第二只,李得彩耐心地等到人们安静下来才踌躇着落笔。他选定落笔点的时间很长,长到有人打了哈欠。等到他终于完成了这边两个瞳孔的绘画,才终于弯了膝盖坐下来。
人们在一瞬间仍然是寂静的,是小白菜开始有节奏地鼓掌,男人才大喊道:“完成啦!完成啦!天师回来啦!”
“回来啦!”
李得彩终于取下了嘴里的兔腿,他想要对小白菜徒劳地重复一遍自己烧塔的原因,却惊讶地发现他的嘴已经合不上了,像一口枯井那样突兀地长在脸上,牙齿酸痛嘴唇干裂。
“鞭炮!快去放鞭炮!”底下领头的男人忽然吆喝起来,喊走了几个站在外围的。他们在塔前的广场上,把三支红皮鞭炮也排得整齐,砰!砰!砰!它们把顶上的云雾全都炸散,给今天的迎神登仙仪式开了个绝妙的好头。
塔里的人头全都转向了外面,他们的双脚也纷纷动起来,在塔内四处流窜。只有小白菜孤零零的一个人还看着李得彩,他乐呵呵地说:“爸爸,现在可真是个好时候。”
他不明白,“好时候”,这个词就从来没有真的出现过,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要怎么挑选,李得彩不知道。他只能转身面向自己伟大的作品,神像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进来观摩的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只有作者本人保持了对作品的敏感——他没有画歪眼睛,却在神像的面部,发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纹。
很明显,那裂纹并非来自外部的撞击,却也与内部崩解的样子完全不同,更像是皮肤下跳动的血管,包裹在这一层厚厚的黄土当中。李得彩在瞬间也成了黄土一样的东西,风一吹就往下掉渣。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李得彩清楚地记得自己绝对没有往暗口里点火,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确信,新的神像将是他这一生最伟大的作品。对啊,他就是这么相信着的,所以也就这么一次,他没有给自己留下后路,这是一尊完整封闭的神像。
那怎么可能会有裂纹呢?坏土,是坏土!只有这么一种可能了,不曾烧也不曾砸的,问题就只可能出在原料上。要么这根本不是山羊坡阳面的土,要么已经变质不能再用了。裂纹向李得彩揭示了一个无情的事实:这尊神像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完美的可能。
“爸爸!”小白菜的声音响起来,他向前两步靠近李得彩,“你怎么不说话?哦,你一定是因为完成了心愿,兴奋到失声了吧?现在你总算也知道有口难言的感觉了。”
李得彩朝他连连摆手,上下嘴唇却是一点儿也动不了,他在心中焦急地喊道:不是的,不是的!这神像有问题,都是坏土!别拜了!别拜了!
“爸爸!”小白菜抓住了李得彩的衣角,“你见了我为何要如此慌张?哦,你一定是想起了自己的罪孽,你这样大逆不道的罪人站在本仙面前,当然会四肢发颤,手足发抖咯。”
不是!不是!啊啊啊啊——!
小白菜的双手猛地往下用力,李得彩就像被瘸子踢飞的阉鸡一样无助地扑动上肢,可怜他叫不出声,常日蹲守在高台上两条腿也使不上劲了。高台边缘上还留着李得彩雪白的指甲印,他的身躯就已经沉到地面。
“嘿嘿嘿嘿……你结束咯,我才能开始呢,爸爸。”小白菜跳到木台阶上,他一步一步往下走,竹子搭的高台架子也就一点一点地崩塌。
小白菜一直走到登临塔的入口处,嘴里唱着:
底下的很多人都因为没来得及跑开而脸上沾了些血,李得彩只有在落地的一瞬间是一颗石子,让欢欣鼓舞的人群成了一圈圈的涟漪荡开。那之后他就成了一颗糖,涟漪全都成了蚂蚁,往他身边靠拢。
木台阶上传来小白菜的歌声:
天地有仁亦有神,惠福人间以为生。苦我贫瘠无所有,来把仙恩藏经文。
那领头的男人半边上身都成了红衣服,他拨开人群来询问:“仙家,仙家,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小白菜示意他蹲下来充当坐骑,再次坐上了男人的肩膀。“各位不要慌张。我的爸爸李得彩完成了这宏伟的塑像,在人间的功德圆满,可以升上高天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了。”
男人驮着小白菜往李得彩身边走,肩膀上的孩子继续唱着:
我卜良日良辰吉祥时,来报福禄寿喜共死生。
烫头发的女人也爬过来,露出一副渴望的神情,“升上高天,他怎么,往下飞啊?”
小白菜说:“老板娘,咱们的这幅肉身是枷锁,是囚笼,困住内里千千万万的灵。你看咱们拜的神明们,所谓显灵显灵,就是因为他们脱离了肉身的束缚,才高我们一等呢。像我的父亲李得彩这样圆满了的人,要想去高天享福,就要毅然地拜托这具肉身。掉下来的是尘世的身体,升上仙境的才是原原本本的他。”
小白菜没有全盘接受李春生的建议,他放弃了将旧塔被烧毁的真相公之于众,而是将其作为了私刑。当然,他的心中还有别的盘算。他继续唱:
百年献乐感慈佑,今朝做药升天门。
唱的人沉醉其中,听的人摇头晃脑。小白菜在男人的头顶看着这情景发笑,“嘿嘿嘿嘿嘿……你们都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小白菜拍了拍男人的脸,他就心领神会地大喊道:“诸位!诸位!今天是明月庄的大日子,一来新的天师登临塔建成,吉祥天师降灵明月庄!”
人群波涛般涌动起来,视野以内的树木也跟着摇晃。每一根枝杈上都帮着红色的绸带,系着金线打成如意结,只要是还走得动的,每个人都穿上了新的衣裳,梳了个干净利落的发型。
“二来!这位承蒙吉祥天师亲自点化的小白菜,就要登临仙道,成为明月庄的凡间仙人!”
好!好!好!人们异口同声,把清溪河的水面都喊出了波纹。
“这是双喜临门的大好事!还标志着我们明月庄,未来将在吉祥天师的光辉下,成为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好!好!好!人群再次激动起来,屋顶上的几个孩子吹着口哨,有几个胆大的已经率先跳了下去,结伴往人群中心赶去。
“不对!不对!”小白菜叫喊道,他宣布男人刚才的话有所错漏,“刚才那些都是明面上知晓的,还有一件事你们却忽略了。”他指着地上的李得彩说道:“今天可是三喜临门!你们抬头看看塔顶,通天之门豁然洞开,那是吉祥天师要往这里广布恩泽的显兆,有了他今日特许,你们所有人都可以像我的父亲李得彩这样脱离凡尘,升入云天,从此再不用受人间的苦,而只有享不尽的福气与财宝!”
所有人都顺着小白菜的指引往天上看,除了低眉垂目的神像,他们什么也没看到。没人敢率先说出这话,只有个胆大的问了一句,“仙家,我们也要像李得彩这样飞下来吗?”
“嘿嘿嘿嘿……”小白菜在男人的肩膀上笑得合不拢嘴,“我就等着你们问这句话呢!你们听好,摆脱肉身虽是好事,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否则这仙家宝地都和菜市场似的了。像我的父亲李得彩,他是多年来为神塑像有功,已然圆满了,才能有这样的机会。你们嘛,当然有别的法子,既能继续在明月庄饱食五谷杂粮,也能从此与所有的不幸分道扬镳。”
“仙家,你就点明这法子吧!”
“嘿嘿嘿嘿……我知道你们都着急了。这法子其实你们早都见过,过去我的妈妈万金花所主持的每一次拜神的盛会上都用过,你们好好想想,那是什么?”
他屁股底下的那个男人很积极地回答问题:“药,是药吧?”
“嘿嘿嘿嘿嘿……答对了 ,答对了。各位,我自从得遇天师点化开蒙以来,终于明白了一条世间真理:咱们生来都是病着的,这具充满了束缚的肉身就是疾病的根源,咱们明月庄千百年来拜神用的药,就是为了根治这毛病的。我们生而为人,都是脚陷在泥土里的生物,所以要想治好这病,就要用好这味药,通过他上达天意,下通生灵,让咱们在这天地万物之间自由来去。这途径好,但没有药,是万万行不通的。在这之前我还要告诉你们,今日登仙之仪用到的药,是吉祥天师亲自指示我寻来的,和以往略有不同,但你们要明白,作为天师重归宝座的最后一味良药,他才是今天的主角呢。”
领头的男人又叫嚷道:“是真的!我在小仙童身边看得清清楚楚,天师直接把这药的样子给我们看了!”
“闭上你的猪嘴吧!”小白菜拿脚后跟锤了男人一下,那个烫头发的女人哈哈大笑,问他:“在哪儿,药在哪儿呢,快拿上来!”
“嘿嘿嘿嘿……他也正往我们这边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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