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者与金枝

　　2013年 5月29日

　　这一年，帕斯克-丽奈·德·贝尔纳尔七岁，她终于有了一个好朋友。这个朋友和常见于孩子们童年时期的“幻想朋友”有一点相似之处：不存在。
　　家人都爱叫她的昵称“帕斯卡”。从小帕斯卡就异常活泼好动，爸爸吕克忍不住为女儿请了医生，也为她确诊多动症。这意味着她非常、非常、非常需要可以玩乐的朋友，不然她会无聊到把土往嘴里塞。

　　可惜，爸爸太忙，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姐姐迪奈特和哥哥哈曼又太大，不屑于和小屁孩玩；受雇于庄园的佣人们尽管都喜爱她，可惜身份有别，做不了小女孩的朋友；管家露易丝·贝里安倒是乐意和她相处，她在庄园工作了许多年，深受爱戴。但管家夫人毕竟是个中年人，和她待在一起只能算“被照顾”，谈不上“玩乐”。对小帕斯卡的寂寞难耐，贝里安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甚至提议邀请她的同龄人来庄园小住，被爸爸断然拒绝。
　　情况在最近发生改变：那不存在的朋友出现了。

　　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夜晚，尽管时间还早（姐姐和哥哥的房间还灯火通明，传出成年人的电子乐噪声），但已到了孩子的入睡时间——但不是坏小孩的。
　　等露易丝·贝里安夫人合上童话书离去，装睡的帕斯卡睁开眼，把自己荡进黑黝黝的床底。这一次，她会幻想自己被困在矮人地牢中，与新结交的矮人反抗军一同逃出生天。
　　幻想忽然中断，女孩的后脑勺感受到什么柔软的东西。它被卡在床地板的缝隙里：一张——纸！小帕斯卡伸出食指，荧光魔法照亮了纸上的内容：

　　我宁愿不去猜，也不去想
　　我宁愿不去生，也不去死
　　我宁愿不去爱，也不去恨
　　人的血捂不热蛇的血
　　——“诗人”

　　帕斯卡多动且早熟。她知道这是一首诗，那么，是谁不让诗登上诗刊，而是塞进床底板？是谁只给自己署名为“诗人”，这可算不得是个名字？
　　女孩在床底探索，很快收获了其他几张同类。无非都写着晦涩难懂的诗句。但其中一张略有不同：

　　你好吗，未来的人，我的朋友？
　　如果你还有人的眼睛和双手
　　请来找到我
　　——“诗人”

　　帕斯卡激动地蹦起来，差点被床板撞晕。抛去那些诗文韵脚，这肯定是封邀请函，诗人在邀请其他人去找他！
　　仅属于帕斯卡的寻宝游戏就此开始。

　　浅黄，柔软，带着一丝韧劲的纸。
　　在走廊油画的夹层里发现它们，上面写着关于艺术缪斯的诗；在马厩房梁上发现它们，这次的诗歌关于自然和自由；在喷泉池松动的马赛克砖下发现它们，写着“让诗融于水/馈赠给最无趣的人/或者/干脆毒死他们”。
　　乏味的庄园忽然变成奇妙无穷的藏宝地。快乐的帕斯卡悄悄收集七零八落的诗页，完全忽视了字里行间的怨毒.她和幻想里“诗人”对话：“你是谁，你为什么这样熟悉庄园，你现在在哪？”纸张不会回答，但偶尔会记载一些奇怪的内容，不是诗，比诗更零散和古怪：

　　别吃他们给的东西……
　　“责任”是什么？房间里有什么？
　　痛恨！痛恨！痛恨！
　　问你的爸妈，他们为什么要把你留在庄园，问啊！

　　写下诗歌的笔迹丝滑柔顺，写下这些零散语句的笔迹扭曲又混乱，纸张还被撕成碎片。除此之外，它们用的纸也有所不同，似乎更加厚重，散发微弱的气息……
　　帕斯卡藏在被子里冥思苦想。哎呀，那是类似于她手指尖的气息——小寻宝人盯着自己释放荧光魔法的指尖——是魔法的气息。
　　她开始鼓足劲寻找记载零散语句的纸，它们很可能还记载着某个需要魔法解开的大秘密。她太投入、太专注，迪奈特和哈曼都感到奇怪——甚至失落：“你怎么不缠着我们玩啦？”瞧，这就是典型的姐姐哥哥，你不理他们，他们偏偏开始对你起劲。
　　而吕克也是典型的爸爸，他会对你热爱的一切说不。

　　“诗人”说：纸是一种群居动物。
　　全庄园纸最多的地方便是书房了！那是爸爸办公的场所，为某些“繁忙的工作”，它经常性紧闭，偶尔性放开，放开时也不近人情地向帕斯卡呈现一片片深奥的专业性读物，所以她有专属儿童小书房。
　　为寻找纸张的同类，帕斯卡偷溜进书房，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书海中，先从最底排翻起，耐心是寻宝必要的品质……
　　翻到第四本书，女孩的眼皮开始打架。一个又一个哈欠让意识腾空，直到手里那本厚重精装书脱手砸在地上，啪！
　　“是谁？！”书架另一端的呵斥吓得女孩一蹦三尺高。爸爸不知何时出现在书房。真奇怪，他随身携带的手杖将书桌前的地毯搅乱了。
　　父女俩都没料到对方的存在。
　　还是威严的父亲先开了口：“帕斯卡！你不去学功课，到这里做什么？”接着便一一数落她最近犯的错：不好好和管家夫人问好；不好好吃午饭；不好好睡觉；不好好上礼仪课；不好好学琴……帕斯卡被训得眼泪汪汪。
　　不存在的好朋友“诗人”来到她身边，为她鼓劲，教她抵抗。于是，那个问题从帕斯卡口中不受控制地跳出来：“我这么不好，为什么要把我留在庄园？我要到妈妈那里去！”

　　训话戛然而止。
　　爸爸的嘴角痉挛，表情竟然惊惶异常。这不是什么可怕的问题，为什么他就像看到了报丧女妖？“出去！”他以更严厉的语调下令，“以后不许再问这种问题，出去！”
　　帕斯卡落荒而逃。
　　她意识到，“诗人”的纸片或许不是只记载了一些胡言乱语。

　　这一天，明媚的五月。花粉四溢，花粉症的日子来临，这惹得贝里安夫人喷嚏连连，吕克免去了她的一切庄园事务。帕斯卡得到不受约束的机会，她收集的碎纸即将组合成一张完整的纸页。想到它也许会汇成更大的藏宝图，期待、迫切与一丝对父亲的埋怨，引诱小寻宝人前往了那绝不能前往的地方——
　　往上，往上。
　　贝尔纳尔庄园的顶楼。

　　※※※
　　2024年 1月23日

　　“也就是说，那个男仆其实是你先前离家出走的妹妹帕斯……什么什么的？所以你立刻认定她不是害死你弟弟的凶手，转头来找我家法师的麻烦？哪怕那个帕……都说了哈曼是在发现她的真实身份时发生口角才摔下去的？”
　　平静下来的迪奈特吸了吸鼻涕，只嘀咕：“帕斯克-丽奈！记性好差……”
　　“至于你——管家的！之前骗我说小男孩是得了怪病才吃生肉，还哭唧唧求我发慈悲保密；现在这庄园乱成一锅粥了，你才说贝尔纳尔家族的每个人都嗜好生肉？”
　　贝里安夫人紧紧挽着迪奈特，没吭声。
　　阿比盖尔：“*，那你们品味蛮好的。”

　　贝里安夫人试图用语无伦次的劝慰冲淡狼女的粗鄙之语：“我、我们上楼去吧！吕克先生应该已经和小帕斯卡谈完话了。我们还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女扮男装悄悄回来，我想她——”
　　“这又不是我们的错！”迪奈特终于吭声了，“我们从小就意识到自己不对劲——嗜生冷、体温低、寿命短！没人有法子解决问题，公爵还要求我们保密，不然只会招苍蝇一样招惹你们这些外来者！”
　　“你弟弟确实要招苍蝇了。”
　　“你！”迪奈特气疯了，露易丝竭尽全力拦着她。
　　“本外来者现在就来解决问题，”狼女龇出牙来，“把你的手伸出来。”
　　“打什么主意！”
　　“都敢自杀了，流点小血没什么吧？”

　　阿比盖尔迅猛一击，狼爪划伤迪奈特的手背，血珠成串落下。吃痛的贵族小姐还没开骂，被狼女嘘道：“别出声！”
　　那血珠活了似的，嗒嗒打在书房的地板，唰地渗入地板不见。
　　那地板又饱足了似的，总算有了反应。实木地板沿着接缝松动、下降、吱呀作响、赫然露出一个地道。
　　被莫名袭击的愤怒登时化为惊骇，迪奈特不禁吞咽口水：“我和哈曼……一直，一直都猜，庄园藏着大人们不愿意透露的秘密……”
　　“你们的血肯定有什么古怪，”阿比盖尔说，“等着，我去告诉查尔斯——”

　　露易丝·贝里安又一次蹦起来，她圆润的身躯化作霹雳闪电直直朝地道冲去。连阿比盖尔都没来得及拦住这位心切的管家夫人。眼瞧她的身影被地道的黑暗吞没，留在书房里的两人露出截然不同的表情。
　　迪奈特深吸一口气，对表情狰狞的狼女露出得意的笑容：“我们这家人就是这样，您早日习惯吧！”
　　话音落地，年轻的贝尔纳尔紧追前人钻进了地道。

　　现在留在书房里的只有一个……一头狼了。
　　“他叫我看住你们的！”狼则抱头大叫。两个贝尔纳尔家族成员进入的地道即将关闭，她放弃思考，在最后一块实木地板合拢前跳了下去。

　　※※※
　　向上，向上。
　　施法比爬楼梯来得更快些：将心急如焚的吕克公爵架在左肩，右手则释放瞬间移动的法术，选中目的地、念诵咒语、在光芒一闪后稳住脚步，注意别因眩晕而摔倒。
　　好冷。
　　在贝尔纳尔庄园的几天让我忘记季节，我们瞬移至一处昏暗的空间，意识到这里的空气比深冬还要冰冷。华丽的壁纸，雕花的楼梯扶手，对称的照明烛台，落了灰尘的地毯。古朴、典雅、上了年头——这条长长的走廊，没有一间多余的房间。唯有尽头一扇漆黑的门。
　　以及门前一个身躯挺拔的背影。

　　“帕斯卡……”
　　自称“埃德蒙”的“男仆”换上她真实的声线：“您既然来了，就帮我打开这扇该死的门。”
　　“不，帕斯卡！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父亲说话总以“不”字开头，女儿帕斯克-丽奈·德·贝尔纳尔因此迅猛回头。易容术也从她脸上褪去，真实的狂怒与悲愤占据这张面孔：“你们隐瞒一切，但又最爱说我们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告诉你我知道什么——十多年前，我得知了一个真相，一个朋友告诉我，为了延续祖先的生命，这个叫贝尔纳尔的家族一代又一代将后代变成怪物！”
　　昏暗的烛火猛地摇摆。这儿真冷啊，就连猛烈的“真相”都无法让我热血沸腾起来。
　　吕克哑口无言。

　　“得到真相的那一天，我才七岁，那真是噩梦一样的童年……又过了五年，你从庄园外带回了萨金特，我的弟弟……他是谁，他的妈妈是谁？我的妈妈又是谁？你什么都不说。”
　　帕斯卡忽然沉默了，再开口时，她对话的对象变成我：
　　“唐恩先生，你不也是来探明真相的吗？你应该到我这里来，别和那个骗子在一起。想知道他对我和我的弟弟做了什么吗？”

　　我想知道，但吕克忽然举起的手杖显然不想让我知道：“这是我们自家人的事！”
　　唰——如果不是被旅行磨炼出了反应能力，这瞬间释放的奥术飞弹恐怕已将我穿了个透心凉。
　　他想杀了我，多少让人感到难过。
　　“快看，他要灭口！唐恩先生，我们家族的丑陋是他要带到坟墓里的秘密。”帕斯卡也举起别在腰间的短柄法杖，“告诉您——很多年前，我看到他从我们身后这扇罪恶的房里取出了一种东西，把它混在食物里喂给了一岁的萨金特。很快，他的皮肤变冷、变硬，性格变得古怪，直到那天他啃穿了凯西——我们的小宠物猫的喉咙……”

　　吕克堪堪撑住墙壁：“帕斯卡，你为什么会——”
　　“从七岁开始，我就一直在监视偷窥你。想到你也像对待萨金特那样对我做了什么，我恶心得整夜吐酸水！”
　　奥术飞弹是最基础的攻击性法术，它正从吕克公爵的法杖里不断释放、飞舞、无差别攻击。我选择向帕斯卡的方向快速靠近。面对陷入疯狂的吕克，过去的经验教导我主动出击。
　　“这是什么法术？”身后，少女流露出一丝符合年龄的欢快，“金灿灿的真漂亮！”
　　“我叫它‘金环魔法’。”我顿了顿，“你是回来复仇的，所以才叫‘埃德蒙’？”
　　她有些害臊：“噢，看来人人都读过《基督山复仇记》。”

　　对付吕克，金环魔法绰绰有余。魔法奥术飞弹无法撼动金色的线圈分毫，很快将吕克包围在内。
　　他似乎不擅长魔法，也未从先前的眩晕里完全恢复。狼狈的父亲用最后的力气训斥：“不！你以为自己能做什么？你已经害死你哥哥哈曼了，就算打开门，你又做得了什么？”

　　“我没有！”
　　复仇者尖叫，她好不容易才暂时忘记将亲人误推下楼梯的记忆。
　　然后她宣布自己会杀了里面的东西，那个睡了百年的怪物，不让他再抽走亲人的生命；她宣布自己的父亲是这个冒险故事里最大最恶的障碍，解决他，一切都会变好。
　　复仇的少女以决绝之姿举起法杖。她要弑亲。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大牺牲，如果这样做一切都不会变好，那什么能呢？

　　被指认为最终反派的吕克·德·贝尔纳尔虚弱地跌坐在地，咳嗽震天响。
　　“我准备好了，”我听见她嘀咕着朝吕克接近，“准备好了，我为此准备了两年……”
　　她没有准备好。帕斯卡的手臂抖得厉害。

　　有哪里不对……
　　如果那房间里是一个靠吸食后代血亲寿命而存活的罪恶怪物，我的校长菲尼克斯怎么可能还时常看望他？怎么可能允许他存在？

　　※※※
　　半空的风猎猎作响。
　　暗红色斗篷剧烈飘动，好似在狂风中顽抗的红带袖蝶。菲尼克斯悬浮在空中，庄园从这个高度看一览无余——每一条小径，每一簇花丛，每一方草垛，每一座喷泉，每一座路灯、每一棵大树、每一尊雕像……
　　他终于找到了。
　　怎么没有想到呢？这是个天才的创造。将那小径、花丛、草垛、喷泉、路灯、大树、雕像的位置按顺序连接起来，构成的不就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法阵图？改造从何时开始的，把家园改造成囚笼？
　　难怪从表面上找不到任何布阵的痕迹……整座贝尔纳尔庄园竟然就是个巨大的魔法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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