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四十一回
侞卿不语,只沉着一张脸将手中的匕首又推进了一寸。
眼前那张俊秀脸上还挂着未擦干的泪痕,但一双似水深眸间却不见半分畏惧,只在刀刃就要划破肌肤之际,才灵巧侧身一躲。
想要躲避她的刀法并不是一件易事,只这一点便足以证明秦姨娘的身手不凡,可对于一位多年困于宅院的女子来说,她究竟是从何时起练就了一身武艺?
侞卿抬眸,将指间的匕首再次调转了方位,冷笑道:“怎么,装不下去了?”
秦姨娘见再没有遮掩的必要,索性直接赤手空拳迎上她的招式:“你早就知道我是刻意接近你的?”
狭路相逢,一招一式毫不示弱。
“现在这话倒是坦然。”侞卿唇角一勾,裙裾翩飞间,一转至桌前的琉璃盏,侧身一跃坐于桌前,而她手中的匕首,也重新架在秦姨娘脖颈间,“不过,你不是我的对手。”
明晃晃的刀刃倾斜了一个度,秦姨娘的嘴角间却浮出一抹笑意。
“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她的语气淡然,细细一品竟还多了几分欣慰之意。
侞卿饶有兴趣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姐姐这么会审视夺度,妹妹都有几分于心不忍了。”她手再一偏转,刀锋向下,刀背就抵在秦姨娘的下颌间。
她面露几分惋惜,又道:“如此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真是可惜了。”
秦姨娘似能看穿她并不会杀自己的本意,坦然说道:“若是这张脸能为妹妹所用,你可还觉得惋惜?”刹那抬眸,正迎上她的视线。
侞卿眼眸微动一刹,嘴角顿时漾满笑意:“姐姐果然是个聪明人,真不愧出身于商贾世家。”
她话音刚落,秦姨娘脸上的淡然便削减了三分,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秦姨娘镇定道:“家父只是一介没落小官,年幼时便早已病逝,不知妹妹是从哪道听途说,竟编排我是商贾世家后裔?”
见秦姨娘出声否认,侞卿并没有着急反驳,而是起身走到窗前,绕过窗幔,指了指屋外的那三棵梨树。
“你瞧这院内遍插茱萸万株,偏生在角落处多出了三棵梨树,你说是不是有些突兀?”她偏过头,那光秃秃的三棵梨树就立在她身后,形成一堵严实的赭色围屏。
此刻秦姨娘脸上的镇定彻底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遮掩不住的惶恐不安,她下意识退了一步,继续装傻充愣:“这梨树寻常人家尚且能够栽种,在这院内多几棵又有什么可突兀的,妹妹莫不是太过于疑心了。”
“是啊,寻常梨树遍京皆是,自然不足为奇,可你瞧这三株树冠高大,表皮灰褐粗糙纵裂,看起来不像是京都的,倒像是西洛特有的产物。”
侞卿说完刻意一顿,秦姨娘脸上的惶惶之色果然越来越深,双手也不自主地攥到一处。侞卿回过头,继续打量着那三棵梨树,幽幽说道:“只可惜这树本就不属于京都,偏生被人强移了过来,就算勉强成活,也是结不了果的,日后怕是终有一死。”
侞卿抬头,又轻叹了口气。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秦姨娘紧盯着窗外的梨树,不知何时,眼底多起了一片湿润。《晏子春秋》曾有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树尚且如此,人又何尝不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强行移来终有一死……
秦姨娘慢慢垂下眼睑,模糊的视线中就只剩下一道轮廓。
尽管因幼年的记忆不全,她已然记不清那人的五官,但她依旧敢肯定那就是她的阿娘。
其实侞卿猜的没错,她并非同对外宣称的那般为没落的官家女儿,她是当年富甲一方的秦家长女。南川没落,一男子曾侥幸逃至西洛逵州被一女子所救,女子倾其所有助他在逵州落脚。那男子生性聪慧,颇有行商之道,不出三五年便攒积了不少银两,不久两人喜结连理。
本是举案齐眉的一桩良缘,但偏生事与愿违。
东篱新君继位后,各路通关文牒稽查不断,商贸大阻,男子空有鸿鹄之志却无施展之处,彼时东篱又如雨后春笋般迅速崛起,男子为谋前程,有意将女子带至东篱。
从逵州至京都长路漫漫,女子虽不忍辞别故土,但因男子去意已决还是死心塌地一路相随,这一去便是十年。
十年烟云茫茫,男子不负众望成为京都数一数二的富贾,而那女子在产下两人之女后却一病不起。男子恐她是操劳过度又思乡心切伤了根基,便差人去逵州寻了几棵梨树就种在院前供她解忧。
起初女子因满园的梨树的长势葱郁也暂好了一阵,且为二人年幼的长女取名为满梨,事后女子偏爱茱萸,男子更不吝钱财,豪掷良宅数间为女子种满万株茱萸,一时间成为京内佳话。
然年少纵有千般万般情缘,却也难抵一声年色尽衰,为她不惜万里梨花飘园是他,为她亲手遍插茱萸是他,赐她一场空梦的亦是他。
梨树栽种的第一年,虽颗粒无收但胜在长势正茂,但到第二年便开始落败,一院子的春景临了只剩下三株秃杈,女子望着年幼的女儿,听着院外的笙歌,终于还是溘然长逝于那年的第一场冬雪。
世人皆知那男子悲痛欲绝才举家离开京都,殊不知在离京途中恰逢恶匪,两人幼女自此下落不明,而那男子离京不足三月便重启新生,迎娶了新的夫人……
思绪翩然飞转,秦姨娘眼中蓄积已久的一滴泪珠终滑眶而落。
她的脑海中蓦然回想到侞卿方才问自己此等情深意切,可还值得落泪的深意,原来她早已经知晓自己就是秦满梨。
而她的阿爹阿娘,正是这园内人人颂泣的情深鸳鸯。
一想起过往种种,秦满梨立即抹了抹脸,她抬起红润的双眸,却发现面前是同她一致的悲戚。
秦满梨有些错愕之际,侞卿已抬手替她抹净了最后的泪痕:“纵使这眼泪是为你阿娘而流,如今却也换不回她的命来,倒不如保留心力惩除恶人。”
秦满梨本来想再否认,但在听到“惩除恶人”之时,她的手臂还是在半空一僵,然后又默默垂了下去,她略停顿了片刻,认真道:“你究竟是谁,为何会知晓这些?”
谁知这一问,对面的侞卿却突然笑出了声:“不知道我是谁,还敢三番五次引我入府,没想到你这小姑娘的胆子还挺大的嘛。”
听她语气颇为老成,秦满梨不悦皱了下眉。
侞卿似能猜中她所想般,悠悠道:“你别不乐意,要是真算起年岁的话,你生于岁元五年,比我还要小上几岁呢。白白让我叫了这么多声姐姐,已是便宜你了。”
一想到自己的蓄意接近被直接戳破,秦满梨的双颊莫名腾起几片火烧云,有些语无伦次说道:“那我哪知道你还能比我大啊,就一个称谓而已就那么顺嘴叫了呗,再说你也没像我透露你生于何时啊。”
俊秀的五官挤成一团,那满身珠玉所营造的假势,终败于一个少女天然的纯真。
侞卿抬手将她脸上厚重的脂粉抹去一半,然后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嗯,现在这模样还像是个小姑娘。”
“你这是嘲笑我老!”秦满梨愤然鼓起双腮,她好不容易在许钧泽晕倒时,尽心伺候数日才换来的代管掌家权位,若不是不装扮得老成些,怎能唬住府邸的奴仆和东苑那位惹事精。
侞卿无辜双手一摊,绕到她面前:“我没有,是你自己说的。”
秦满梨瞧着眼前之人那运筹帷幄的架势,就知道自己是着了她的道。明明她只说自己是商贾后代,怎就方寸大乱让人全部猜中了后续,可一想到本就是自己先蓄意招惹她在先,此刻失不失去主导又有何异。
秦满梨仔细思夺片刻,索性将那份不忿又咽了下去:“你怎知我的真实身份,还有你怎知这梨树不属于京都,难道你是西洛人?”
侞卿没有回答只懒懒靠在椅前,任由半抹斜阳映落在她额前。
秦满梨有些看不穿面前的那张脸,不禁眉头轻蹙。
尽管她猜出侞卿手中未褪完的厚茧,绝非外界所传那般是在花楼做杂役留下的痕迹,而是习武所留下的痕迹。一个会武的女子,恰巧出现在不近女色的沈万安身旁也绝非偶然,或许她与沈万安的关系,不仅仅是儿女私情那么简单。
可就算是她能够借由着沈万安的势力查到那个负心汉的行踪,依照那负心汉的脾性为求自保,断然不会轻易暴露出阿娘是西洛人的身份,更何况他现在已然……
幽暗的眼眸一沉,她又是从何知晓的呢?
侞卿伸手遮着遮额前的暮色,那绝美精伦的五官就多了三分薄凉。
“不是你那名义上的好阿爹所透露的,你阿娘的身份,是你告诉我的。”她松了松手,陡然间脸上又回升了几分暖意。
秦满梨一脸不解:“我?”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