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尽黄昏

　　方予是流民中的一员，七岁时和家人逃难来此，不幸走散，流浪一整年，他还是没能找到父母。
　　灵剑指引君颜找到了方予，初次见到方予时，君颜叹了口气：“又是一个梁昳辞。”
　　官府为流民施粥，方予捧着碗蹲在草棚下喝粥。
　　君颜一袭白衣站在方予身前，气质清冷矜贵，冷冷道：“跟我走。”
　　方予看呆了眼，他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姐姐，许久回过神来：“什么？”
　　君颜又机械的重复了一遍：“赤华剑灵，你跟我走。”
　　“为什么要跟你走？”方予心里隐隐觉得不妙，慢慢起身，捧着碗飞快的逃走。
　　君颜站在原地不动，看着方予离他越来越远，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掐了一个瞬移口诀，君颜拦在方予面前。方予喘着粗气吓得不轻：“你是谁啊？”
　　“君颜，你未来的师父。”
　　方予站稳，这才开始仔细的打量眼前之人。明明是毫无修饰的素身白衣，可穿在面前的姐姐身上，颇有出尘脱俗的味道。
　　碗里的粥撒了不少，方予还饿着肚子，他顾不得君颜找他做什么，狼吞虎咽的喝完了粥。
　　君颜静静的等他喝完粥，递上一个素色的手帕，方予没有接，问道：“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君颜。”
　　“我未来的师父？”
　　“对。”
　　方予微微眯起眼，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看你也像仙家之人，怎么年纪轻轻就出来招摇撞骗。我劝你回头是岸，遇到我还好，若是遇到一个正经仙门弟子，你可要被教训了。”
　　君颜一时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直到方予拿着碗走远，她才明白过来：“我没有骗人。”
　　看方予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君颜不自觉的呢喃：“八岁的孩子警惕性这么强吗？”
　　第一次和方予见面不算太愉快，但是有了梁昳辞留下的经验，君颜没有急着让方予做剑灵。毕竟是灵剑选中的人，成为剑灵只是早晚的事。
　　君颜前后又去找了方予几次，每次都只是搭几句话，方予便找借口离开了。
　　方予虽然不太懂什么是剑灵，但有这样一个漂亮姐姐做朋友，他还是很开心的。
　　入春多雨，本来已经回暖的天气又渐渐降温，方予还在找他的父母，好不容易打听到一点消息，却在途中被挤落入水。
　　河水很深，不幸溺死的人不在少数。桥上人群嘈杂，尽管有人看到了方予落水，但大多数人还是冷眼旁观，不愿冒风险搭上自己的性命。
　　君颜一直都偷偷跟着方予，在方予上桥时就想提醒他人多，可她知道方予不会听，便一直没露面。
　　方予被从桥上挤下去时，君颜还在远处，虽然只看到了一个虚影，但她的视线一直都跟着方予没有离开，所以第一时间发现了他落水。
　　“噗”的一声，君颜毫不犹豫的跳水救人，灵木的原身对她有很大帮助，她在水中毫不费力的游向方予。
　　方予被挤下水中只有一瞬，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整个人淹在水里，他脑中才渐渐闪现落水前的画面。
　　不能死，只要过了这个桥，就能打听到家人的下落了。他们说见过我父母，他们一定知道我父母在哪，马上就能团聚了，我不能死在这里。
　　这一刻，方予求生的欲望达到了顶峰，可他不识水性，只能徒劳挣扎。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水中的景象模糊不已，眼睛也开始泛酸，方予的身体逐渐开始下沉。
　　不能死……真的不能死……
　　方予所有的希望渐渐化成了绝望，他也只剩下绝望。
　　在意识涣散前，方予最后一眼看到了君颜，他以为自己濒死时出现了幻觉，在心里笑了起来。
　　没想到临死之前最后一个想到的人，会是一个陌生的朋友。
　　君颜慢慢游向方予，抓住他的胳膊，贴近他的唇慢慢渡气，随后带动他整个人往上游。
　　救回方予的性命之后，君颜把他带到了清理后的梁昳辞原来的住处，等待他慢慢醒来。
　　方予胸腔部的水被君颜排干净，醒来时已经过了两日。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几次想要从中清醒过来，可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一幕幕景象在他脑海中迅速闪过，却始终无法拼凑成完整的记忆。
　　君颜熬好了药，一进门就看到方予皱着眉想从床上起来，立马把碗放在桌上，去扶方予。
　　方予猛的坐直了身子，他瞪大眼睛，双手不自觉的攥紧被褥，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更不敢信自己还活着。
　　“是你……是你救了我？”方予本想问明缘由，谁料嗓子发出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出了。
　　君颜拿过碗递给方予：“喝药。”
　　方予接过药，也没有考虑有没有毒，狼吞虎咽的往下咽，哑着嗓子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君颜不答，手背触上方予的额头，认真感受温度：“头痛吗？”
　　方予点头：“有一点。”
　　“应该无甚大碍，喝了药会好的快一点，等你痊愈了，我教你结灵丹。”不给方予思考的时间，君颜说罢便转身离去。
　　方予见君颜要走，立马叫住她：“等一下。”
　　见君颜停下脚步，方予才继续道：“君颜，谢谢你救了我，不管是因为什么，你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恩人。”
　　君颜微微侧头，没有再看他，径直离去。方予缓缓松了一口气，躺回床上，心里还有一些劫后余生的喜悦。
　　太好了，活下来了，我活下来了。
　　天色渐渐暗下去，君颜盯着方予吃完晚饭，与他进入正题。
　　“以后，你可以唤我……”
　　“姐姐。”方予脱口而出，打断了君颜要说的话。随后又不确定道：“姐姐，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君颜罕见的内心泛起一丝涟漪，但很快恢复平静：“随你。”
　　方予眉毛上挑，满心的欢喜：“我一直都想有一个姐姐，现在终于有了。”
　　“今日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些？”
　　方予答非所问：“姐姐，你吃晚饭了吗？”
　　“没有，我不用吃饭。”
　　“那怎么能行，人怎么能不吃饭。”
　　君颜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看方予的眼神不带任何感情：“我不是人。”
　　“啊？”方予一时懵住了。
　　怎么还有人这样骂自己。
　　君颜怕方予听不懂，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不是人。”
　　“其实一顿两顿不吃也可以，刚来这里时，我父母讨不到饭，他们都把食物留给我，也不常吃饭。”
　　方予又弱弱的补了一句：“其实不用骂自己。”
　　君颜听完这句，才明白方予是理解错误了：“我没有骂自己，我的原身是灵木，非肉体凡胎，不靠食物存活。”
　　“原来是这样。”
　　“等等……”方予后知后觉：“你是木头人？”
　　君颜点头：“你这样理解也没错。”
　　方予小心翼翼的问道：“那我可以摸摸你的耳朵么，我之前在家乡见过木头人，它们的耳朵都是尖的。”
　　君颜虽然不明白方予为何要摸她的耳朵，但她还是能听懂这句话，微微偏头，把耳朵对向方予。
　　方予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喃喃道：“手是温的。”
　　他手指靠近君颜时，不自觉的颤抖，呼吸变得急促且不规律，心脏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狂跳不止，轻轻抚了抚君颜的耳朵。
　　当方予的手触上君颜的耳朵时，君颜感觉心脏猛的跳动了一瞬，虽然只有一瞬，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君颜立马握住方予想要收回的手，重新放在了耳朵上，可是心脏却始终没有再跳动。
　　方予一惊：“你的耳朵是凉的，没有温度。”
　　君颜慢慢放下方予的手：“不止耳朵，我整个人都没有温度，也没有感情，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方予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耳朵靠近君颜的心口处，又用手指探了探君颜的脉搏和鼻息，惊愕不已：“竟然真的没有心跳和呼吸。”
　　“今夜太晚了，你先休息吧。”君颜起身欲要离开，被方予叫住：“姐姐，你在哪休息？”
　　“我打坐修炼，明早教你结丹。”
　　君颜走后，方予迟迟不能入睡。
　　木头人，没有心跳和呼吸，也没有感情，可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木头人呢？
　　君颜回到房间后，闭目修炼，刚才那一瞬盈热的心跳，她是真真切切能感受到的。可是仅有那一瞬，她便再也找不到了。
　　是因为方予吗？
　　君颜不确定，她未察觉到，那一瞬的心脏跳动，让她的灵力衰弱了一丝。
　　第二日清早，君颜把半睡半醒状态的方予从床上喊起来，方予揉着惺忪的眼睛：“这么早就结丹，可我还没有吃饭。”
　　君颜给方予拿了新的衣物：“换衣服，今日不结丹，我先教你做饭，再带你熟悉居住的环境。”
　　“等一下，姐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方予迅速换好衣服，站到君颜身前，恍惚间，君颜竟把方予认成了梁昳辞。
　　方予道：“姐姐，我来到这里时和家人走散了，那日我过桥是因为打探到了家人的去向，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找到我的家人。”
　　君颜点头：“你好好修炼，我会帮你找到你的家人。”
　　“真的吗？谢谢姐姐！”方予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期待，眼睛闪烁着光芒。
　　看到方予双眼炯炯有神的看着自己，君颜感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心脏又出现了一瞬跳动，同样，灵力又减弱了一丝。
　　君颜猛的捂住心口，认真感受这一瞬的心跳，不痛不痒，但就是和平日里不一样，像整个人被点了一下。
　　方予瞧她动作异常，关心道：“姐姐，怎么了？”
　　“无事，应该是幻觉，同我去厨房，我教你做饭。”
　　做饭学了多日，方予才自己悟出一点窍门，他每日都会让君颜品尝成品，尽管君颜无法提出他想要的建议。
　　“姐姐，你尝尝我今日做的豆腐汤。”
　　君颜细细品尝，方予问道：“味道怎么样？”
　　君颜如实回答：“不知道。”
　　“姐姐，你随便说说也行，不要没次都说不知道。”
　　“可我真的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好吃，什么是不好吃？”
　　方予坐在她面前：“你就说，你喜欢吗？”
　　“什么是喜欢？”
　　“喜欢就是还想再吃它。”
　　“那我不喜欢它。”
　　方予有些无奈：“姐姐，你用心尝尝，肯定有味道，只是你还没尝出来。”
　　“灵丹已经结成，你该练剑了。”
　　“马上就练，你先说这个是什么味道。”
　　“我没有味觉。”
　　方予听到这话蔫了一瞬，随即立马打起精神：“姐姐，明天一定可以的，我明天做鱼汤，肯定很香，你一定可以尝出来。”
　　君颜召出灵剑，给方予示范了一遍简单的招式，让方予慢慢掌握。
　　“剑气的凝结，不仅需要你的灵力支撑，还要你心无杂念，人剑合一。”
　　方予默默低下头：“姐姐，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在我之前，这里是不是还住过其他人？”
　　“有过。”
　　方予的语速缓慢而有分寸，每个字都像被仔细思考后才说出口：“我看柜子里的衣服都是男子的，看身量，应该和姐姐差不多，他是你道侣吗？”
　　“不是。”
　　不知为何，方予感觉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那他是谁？”
　　“你问的太多了。”
　　方予笑得明朗：“不问了不问了，我凝结剑气。”
　　君颜漫不经心的解释道：“他是一个我养了九年的孩子，可惜最后死在灵剑之下，便不再是剑灵。如今你代替了他的位置，成为剑灵，倘若你不想做赤华剑灵，我也会亲手将你斩于剑下。”
　　方予的笑还挂在脸上，他表情一僵，顿时愣在原地：“所以，我只是他的一个替身，姐姐也会因为那个赤华剑而杀了我？”
　　君颜立马否认：“你不是谁的替身，赤华剑灵无可替代，我更不会因为赤华剑杀你。我的使命就是找到剑灵，保护他，让他融于赤华剑。”
　　“我知道你救我是因为赤华，这个赤华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为了它，你可以轻易取走我的性命。取走就取走吧，反正我的命也是姐姐给的，姐姐想要就拿去。”
　　“很重要，没有赤华，我便没有活在这世界的理由。还有，你乖乖做剑灵，我不会伤你。”
　　方予太阳穴跳的厉害：“不能这样说，什么叫没有赤华你就活着的理由了，姐姐，你活着对我来说同样很重要，我答应你做赤华剑灵，是因为报恩，不是因为怕死。”
　　“希望你记住今天许下的承诺，不要走梁昳辞的路，背叛赤华。”
　　方予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充满决心：“姐姐，我不会背叛赤华，也永远不会背叛你，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是你救的，便是你的人。”
　　君颜与方予对视，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方予的那双眼睛透出温暖，仿佛可以融化任何冰冷的心灵。
　　方予见君颜盯着自己，有些不自在，傻傻的笑着：“姐姐，原来那个人叫梁昳辞，那我和他比起来，谁更好看？”
　　君颜听后仔细端详起方予，又在心里认真比较，靠近方予对他道：“你。”
　　方予仿佛心脏漏跳了一拍：“我……姐姐，你养了他九年，是不是也能养我九年？”
　　“不知道，他对待剑术及其不用心，所以学的慢，如果你能快点成为剑灵，我就不用养你太久。”
　　方予紧紧抿唇，心跳渐渐缓下来，沉默半晌再次开口：“姐姐不想和我待久一点吗？”
　　“我为什么要和你待久，我的使命就是成就你做剑灵，别无其他。”
　　“姐姐，如果我成为了剑灵，你的使命结束了，那你去哪？”
　　“灵木没了使命，自然要消失。”
　　方予猛的上前抱住君颜：“不行，我不做剑灵了，我不要你消失。”
　　“你是剑灵，这是灵剑选出来的。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成为剑灵，而我，终有消失的那一日。”
　　方予鼻子发酸，心里堵住一口气，眼泪不可遏制的往外流：“姐姐，我不想和你分开，我已经和家人走散了，不能再失去姐姐了。”
　　君颜看着怀里抱着自己哭个不停的小孩，下意识的伸手帮他拭去脸颊上的泪：“小孩子哭起来都不好看。”
　　方予抱着君颜的力道加重了一些：“我不管，不是小孩。”他调整呼吸继续道：“我可以成为剑灵，但我不会让姐姐消失，就算注定要分开，那我也要拼命对姐姐好，我要记住你。”
　　世间的苦难太多了，但方予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能遇到那个给自己命的人，能遇到在乎自己的家人，能遇到君颜。
　　又是一瞬的心脏跳动，君颜立马推开了方予，问他：“你听到了吗？”
　　方予还在懵圈状态，脸上的泪涂花了他的脸：“听到什么？”
　　“心跳声。”
　　方予把耳朵贴在君颜心口处，闭上眼认真感受：“没有心跳声。”
　　他又把手搭在君颜的脉上：“还是没有。”
　　君颜冰冷的神情不变，声音也不出一丝情绪波动：“也对，我只是一截灵木，没有三魂七魄，七情六欲，又怎会有人的心跳。”
　　方予握住她的手：“有的，姐姐在我心里，就和我有一样的心跳。”
　　君颜看着方予真挚的眼神，心里漫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情感这种东西，她隐约感觉到了一点。
　　方予笑着回应君颜，尽管君颜给不了他其他表情，但他的心还是对眼前之人炽热。
　　方予的心里眼里，都藏着君颜，从八岁就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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