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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③
烦是这样烦气,但回学校,我还得老实拿那包吃食去浩然系里找人,毕竟我听我爹话。
不过东西没送出去,浩然舍友讲他还没回学校。我当时没当回事情,转头就走了。
可没想到过去一周,我送两次又扑空,吃食都坏掉了,浩然竟还没回学校!
同学间的碎言碎语很快生出来,讲浩然和系花分手了,讲浩然因为偷单位钱被揍了,然后被实习单位开除了,讲浩然受大处分,就要退学!
分手就罢了,偷钱?退学?浩然?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情?
我懵掉,忙去问和浩然关系好的人——也是浩然的“创业小组”一波,而他们躲躲闪闪,表情古怪,讲不清什么。我感觉事情非常奇怪,又不能去问系花,出于礼貌,我压根儿没关注系花那边。于是我一憋气,去问了浩然系里的老师。
那老师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叔,长相干瘦结实,让我莫名想起外婆做的牛肉干,啃一口硬邦邦,直崩牙。
听我问起浩然,“牛肉干”眼皮懒得抬,鼻孔出气,很是愤怒:“他不念了!”
“牛肉干”甩给我一个地址,居然是离学校挺远的一家医院。
浩然真住院了。
我震在原地,惊得瞪大眼。
我按照地址,去那医院找浩然。
北京太大,医院太远,光是倒腾过去,就用了我三个多小时。
我终于见到了浩然。
很小的医院,其实是卫生的,但破得很显脏。浩然的病房在走廊头儿上最后一间,旁边就是厕所。该是之前有病人刚呕吐过,恶心的酸臭味和浓郁的消毒水味搅在一起,一口气喘上来,恶得我喉咙一滚,眼眶通红,胃里很不舒服。
我只能屏住呼吸快步走,甚至顾不上礼貌,一把推开浩然的病房门,赶紧抻头进屋才再喘一口气。
没想浩然屋里的味道也顶难闻,是股子憋闷味道,像药品被湿气捂了,发了霉。
我脸一皱,预计自己真要吐了,舌根泛上酸来。
我来不及看一眼床上的浩然,抬头看到对面的窗户全关着,立马大步流星过去,一把推开了窗。
新鲜空气混杂料峭春寒灌进来,我做一个深呼吸,一会儿才缓过劲。
“你要干什么?”
沙哑到诡异的嗓音,好像一只乌鸦,被掐着嗓子,叫唤含糊不清。
我怔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是浩然在讲话。
我扭过脖,看向床上的浩然。
浩然半张脸肿着,脸色极差,像氤上去一层霾,脑袋上缠了绷带。他身穿一件病号服,衣服尺寸大了,衣下骨肉撑不满,他人穿衣,像个支棱的衣架子挂衣。
还有两条腿都打了石膏,半高不高地吊起来。
我和浩然对视一会儿,张了张嘴,沉默半晌才开口:“谁打的你?”
我感觉到我有些生气了。肚皮下忽得蹿起一股很扯淡的火来,直嗷嗷往上燎。
外婆以前曾和我讲,故乡是根,故乡是情,一处故土长大的人,有一种血缘。自家是亲密疼惜的小家,斜阳坞是另外一个大家,一个虽然比起小家生疏些,但放在浩大世界里,会生发某种亲切与爱护的大家。
我觉得外婆在讲温柔话给我听。就是那种听起来软,但又听不懂,往往是长辈讲给小孩儿的温柔话,囫囵挺有道理,挺厉害的那种。而小孩儿一贯是听了就忘,全当一种瞎说算了。
但现在,我看着浩然这样子,突然就认为外婆说的有理,果然要听老人言。
我和浩然关系是不好,可他是这偌大北京里,唯一和我相熟的斜阳坞的人。玄妙玄妙,仿佛真有某种血缘,让我此刻竟想要给他报仇,为他生气。
“谁打的你?”我听到自己问第二遍,语气硬得令我讶异。
浩然没有给我为他报仇和生气的机会。一是他没回答我谁打的,我不知道报仇对象,二是他立刻骂了我一句,让我放弃了为他生气——
“关你狗屁事情。”
我瞪浩然。浩然瞪我。
“把窗户关上。”浩然又讲。
我皱起眉头:“你这屋里憋死了。”
“我冷。”
我回身甩手关上窗,跟甩窗户个大巴掌似的。
屋里又开始憋闷。那股子湿霉味道再蹿出来。
“你来干什么?”浩然问我。
我动动腿,走到浩然床边:“我来......”
“看我笑话?”浩然凉飕飕地讲。
“不是看笑话。是看你。”我讲。
“你......”我讲不出来了。
发生什么了?你怎么和系花分手了?你偷单位钱了?为什么?你年前刚拿的一等奖学金就缺钱了?你被谁打成这样?
这些都是该讲的。不过对着浩然,我此刻倒是一句讲不出来了。
浩然又没给我机会讲。浩然先讲:“滚。”
行,去你娘的。我想。
反正这屋里憋闷得要死。
去你娘的。
我转头就走。
然后又倒腾三个多小时,回了学校。
……
才几天功夫,闲言碎语发酵得越来越畸形。
“王浩然要被判刑了,最少三年。”
“三年?他偷了多少钱?”
“不是偷钱的事,好像还有强行标记omega。”
“强行标记omega?谁啊?系花?我/操!”
“嘘!小点声!”
“真是系花?”
“不然呢?你没看系花后脖颈上有他的临时标记啊!听说系花是特别不愿意的!因为这事儿,系花哭了一个寒假,系花他爹怒了,说要弄死王浩然!”
“还有还有,听说王浩然他妈早死了,他爹也有案底,还是个残废,听说是高位截瘫?家里特别穷,他还天天在学校装/逼,讲自己是勤工俭学的小镇青年,骗系花钱和感情,还强行标记!”
“系花也太可怜了吧!”
“快别说了,传系花耳朵里就完了。”
完了?
我听着只感觉好笑。你是在无风无雨的温室里长大的,没见过谣言这东西乘风乘雨有多快活?
谣言绝对是人世间生命力最顽强的玩意,能生存在任何场景地点,渺小的斜阳坞也好,“高等学府”这风水宝地也罢。谣言永远活蹦乱跳。
瞎他娘活蹦乱跳。
首先是浩然的家。我和浩然是老乡,虽然我们互相讨厌。没人讨嫌来问我,我也不会特意站出来讲,但我知道浩然的家。
浩然的妈是跑了,不是死了,虽然跑了这些年不知道死没死。瘸子有没有案底不知道,但不是高位截瘫。
而且......
我知道那隐约萌动的画面。野性和温柔糅杂在一起,是最原始的欲/望,漫地幽兰花莹莹如露。
那很美。他们是情投意合的。浩然没有强行标记omega。
当然,还是没人讨嫌来问我,我也不会特意站出来讲。
我要怎么冒出来讲呢?
想起来人挺稀罕,左右两头都能扥,这一刻我的淡漠,与病房里我为浩然生气那几秒钟完全无关。
当晚我去电话亭,往家里去了个电话,是我妈接的,爹又出去干活儿了。
嘘寒问暖一遍,我感觉不到我妈有任何不寻常,我就琢磨着问:“妈,王叔怎么样了?”
王叔就是瘸子,浩然的爹。
“还咳嗽呢。”我妈讲“怎么问起他了?”
“没......”我又问,“那浩然呢?
“啊?浩然什么?怎么了吗?”
“没什么……”
我妈是完全不知道。我随便糊弄几句就给电话挂了。
浩然出这么大事情,斜阳坞却没有丁点消息。那是我头一回清楚意识到小地方的闭塞,以及远距离带来的障碍。
斜阳坞里没嘴巴讲,北京的嘴巴跑不到斜阳坞去。也不知是浩然的嘴没跑,还是王瘸子的嘴没讲。
系花很快就出国了。
家里条件好,学校又出了这样的丑闻,系花当然要快点离开。这是意料之中的。
还有意料之中的,是浩然的退学。
两个多月后,浩然拄着一副拐杖来办退学手续。收拾完宿舍临走前,他竟跑来见我了。
他穿一条宽松的运动裤,上面套件偏厚的旧外套,很有斜阳坞的意思。我好久没见他这么穿,一恍惚,好像我们在斜阳坞。
浩然拄着拐杖,斜靠在门边看我。他又瘦了一圈,脸颊凹陷,脸色比那天在医院还差,眼下泛着不正常的青黑,跟中毒那样,头发长了,乱糟糟堆头顶,像粗鲁地栽了把草。
我俩宿舍不是一栋楼,我知道他是专门走来见我的。我打个眼色,我舍友配合地出去了。
浩然费力地走进门槛,回身关上门。我盯他不利索的两条腿看了眼,从凳子上站起来,几步走上前,想扶他先坐下。
“是晴晴她爸揍的我。”浩然突然低声讲。
我伸出去要扶他的手僵住。
晴晴就是系花。
我两个月前在医院问过两遍的问题,浩然忽然回答了。
“......啊。”我收回手,和浩然面对面。
“是晴晴她爸揍的我。”浩然回答第二遍。
浩然:“但不是因为强行标记。”
浩然:“我没强行标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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