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狂想

　　过了零点以后，困意倏地格外明显。

　　姜韫宜托着下巴，强撑到电视机里的晚会结束，才悠悠打了个哈欠，和贺旻章说：“贺老师，我先回去了。”

　　她语调懒洋洋的，拖着一点点困顿的鼻音，话中不由带上几分无意识地软。

　　暖黄灯光映照出一双雾蒙蒙的眼，琥珀般的瞳色逐渐加深，宛如壁炉中哔剥熏燃的炉火，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温暖而柔软。

　　贺旻章怔了两秒，起身同她一起往外走：“我送你。”

　　屋外，飘雪已经小了很多，稀稀疏疏打着旋儿堆到低矮的台阶上，路灯将覆雪的地面照亮，昏暗的光线混沌绵延向长街彼端。

　　姜韫宜低着头，小心翼翼拾级而下，每走一步，鞋跟都深深轧进了积雪中。

　　远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自巷口断续响起，焰火飞溅出星点微光，忽明忽暗，在视野间闪烁。

　　贺旻章倚着门驻足远望，蓦然开口道：“好久没见过大家放鞭炮了。”

　　话里行间充满感慨，又隐隐流露出些许欣羡。他搬离云桥镇后，始终住在市内，尤其北方干燥，大部分地区都是禁燃烟花的。

　　姜韫宜本想跟着点头，可她余光扫过布坊门前的马路牙子，忽然记起开业时的那串鞭炮。

　　云桥镇远离市区，只要不太过分，在允许的范围内偶尔放点小型花筒，其实是可以的。

　　上回开业买炮仗时，老板见姜韫宜面生，便知是新客，又见她出手大方，于是特别热情地送了几串仙女棒和小孩子玩的摔炮给她。

　　姜韫宜停在台阶边，问：“贺老师在国外没放过么？”

　　贺旻章循着她的话，短暂回忆了一下过去十多年的求学生涯，发现自己各地辗转，看似自由，随去随来，却总在镜头与镁光灯下，在万众瞩目时。

　　粉丝的推崇与大拿的赞赏将他高高架起，贺旻章并没有多少空闲的时间供他与真实而朴素的人间接壤。

　　他活得最像个普通人的日子，竟然是当贺发财的那段时间。

　　姜韫宜从他的沉默里察觉出些微隐衷，她扭头看他，淡声问：“贺老师，你想放烟花吗？”

　　寂夜下，贺旻章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他把这句听着没什么起伏的话语，严丝合缝嵌入了记忆中的某个夜晚。

　　时间越过时间，将一条长线凝聚成此刻的点。

　　他从台阶上走下来，走到姜韫宜身边，笑着说了声“好”。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姜韫宜打开布坊的门，让贺旻章进来等。

　　本着可以受潮但决不能放在充满布料的室内的原则，她匆匆跑进后院，在存放染缸的小屋角落，取回了那捆仙女棒。

　　贺旻章看清她手里的烟花时，不由失笑。

　　也行，聊胜于无，他就喜欢这种温和一点的放烟花活动。

　　姜韫宜分了一半给他，接着从接待台下方的竹筐里顺走了打火机，随后她把人推到街边，背身将布坊大门重新关上。

　　毕竟屋子里全是易燃物品，距离正门不远处还堆着一堆待寄出的快递，但凡有一丢丢火星子蹦进来，姜家布坊就要完蛋啦。

　　两个人缩手缩脚挤在人行道上，互相隔着一段距离，各自伸出一支仙女棒搭在一起。

　　姜韫宜迅速把打火机挪过去，噌地一下，他们眼前亮起金灿灿的光。

　　许是太久没有接触过这种东西，她和贺旻章僵硬地保持着初始动作，安静地盯着烟花燃烧殆尽。

　　黑黢黢的焦灰掉在雪地上，姜韫宜抖了抖发酸的手腕，把灭掉的仙女棒插进雪中。

　　贺旻学她，把用过的烟花收拾到一起。

　　放着放着，姜韫宜渐入佳境，一手抓着两支在半空中画圈圈。

　　晚风将她明媚的笑意与肆意纷飞的长发吹进爽朗的笑声中，比烟花更加耀眼地落入贺旻章眼底。

　　两人腿边的烟花棒也越插越近，渐渐汇合到一起。

　　不知是谁没注意身位，彼此头顶碰着头顶，姜韫宜站起身时猛一用力，将体弱气虚的贺老师怼进了雪地里。

　　贺旻章双手撑着地面，茫然无措地仰面看她。

　　姜韫宜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

　　“起来了，贺老师。”她边笑边伸手把人拉起来，却忽略了双方并不对等的体重。

　　没把贺旻章从雪中挖出来不说，自己左脚绊着右脚，顺着惯性朝地面倒去。

　　眼见着要正面砸在人身上，姜韫宜眼疾手快向侧方一躲，曲肘撑起上半身，长发却垂落下来，扫过贺旻章的侧脸。

　　唔，一个有点糟糕的社交距离。

　　她下意识地往毛衣领口收了收下巴，视线却无法避免地被那张漂亮的脸蛋捕获。

　　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于此刻显得静谧而幽黑，眼神却并不如瞳色般深邃，相反，眸底染上无辜而迷茫的色彩，与他纯真的面庞相得益彰。

　　他们呼出的热气很快在空气中凝成淡淡的白雾，缠绕交错间，姜韫宜甚至忘了起身。

　　她以一种半禁锢的姿势，长久地注视着贺旻章的脸，陡然生出了几许亵渎之心。

　　直到贺旻章别过脸，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

　　姜韫宜猛然回神，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却不敢再伸手拉他。

　　所幸贺旻章自己也十分心虚，跟着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雪，他掩在夜色下的耳根微红发烫，侧颊悄然爬上一抹绯色。

　　“那个......我、我先回去了。”他低头盯着地面，踢了踢竖在一起的仙女棒。

　　姜韫宜摸摸鼻子，点点头。

　　两人同时朝着自家大门走去，布坊关门前，隔壁传来贺旻章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问：“明天、明天过来吃早饭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仓促的“好”，以及一道响亮的关门声。

　　贺旻章探头，看着空空如也的街道愣了愣，半晌关上门，倚在门后翘起唇角。
　　-
　　姜韫宜洗完澡，乱序的心跳才重新回到正轨。

　　她抱着枕头发了会儿呆，脑中仍旧一片空白，似乎想不起来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起伏是为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想清楚这些问题。

　　姜韫宜盯着墙对面黑黢黢的电视机，眨巴两下眼睛，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转移注意力。

　　她挑了几个人回复了新年快乐，又点点戳戳，给合作伙伴季月篱、发财的主治医师裴桢，以及得力秘书梁越秋和陆浠都发去了大红包。

　　临睡前，她将发财的猫窝朝枕边拖近了一点。

　　关灯后，姜韫宜面朝右侧躺下，目光幽幽看向空无一猫的小窝，叹了口气：“新年快乐，发财。”

　　祝你新的一年，无病无灾。

　　不知道是睡前念叨着小猫，还是前半夜和贺旻章放烟花的缘故，迷迷糊糊时，她梦见了一双蓝色的眼睛。

　　可惜醒来却忘得一干二净，姜韫宜懒懒地耷拉着眼皮，抱着被子，盯着窗户外面发呆。

　　纯白雪地反射出天空的灰白，她看了眼时间，已经七点半了，而贺家的早茶在八点。

　　姜韫宜按按眉心，起床换衣。

　　收拾妥当后，还有些时间富余，她索性坐到楼下，在工作间挑拣起开年要用的花版。

　　不曾想，贺旻章年前改过的那张掉了出来。

　　姜韫宜盯着看了几分钟，把绘着剑兰的所有手稿全都找出来，平铺在桌面上，同花纹的并排摆在一起。

　　还没来得及细看，外面就响起了几下敲门声。贺旻章站在门外，面前的玻璃上正凝着一小块水汽。

　　他伸指在上面写了个“早”。

　　姜韫宜慢半拍反应过来，拉开门，仰面看他，笑了笑：“早，贺老师。”

　　两人心照不宣地跳过了昨晚无伤大雅的小插曲，互道了“新年好”，一道朝隔壁走。

　　贺瑾耳朵尖，听见大门开合的声音便举着盛汤圆的大勺从厨房跑出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姜姜新年好！”

　　“贺姨新年好。”姜韫宜战术性偏过头，以防不锈钢勺子招呼到她的脸。

　　她视线越过贺瑾的肩膀，与桌边的王阿姨相接：“王阿姨也新年好。”

　　打过招呼后，贺旻章领着姜韫宜先行入座。

　　她扫了眼桌面，发现都是按照南乡本地习俗准备的早茶，红糖枣茶、荠菜豆腐粉丝汤，以及刚刚出锅的“团圆”。

　　姜韫宜眼前一亮，赞道：“好香的枣茶。”

　　“入乡随俗。”王阿姨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碗红糖枣茶，边倒边念祝词，“新的一年，甜甜蜜蜜，没有烦恼。”

　　她说完甜甜蜜蜜，似乎顿了顿，贺旻章于是只听见了甜甜蜜蜜。

　　他捧着盛满枣茶的碗，悄悄觑了眼身旁的人，遂认认真真将几只红枣吃完。

　　而荠菜在南乡方言里和“聚财”同音，贺瑾特意把勺柄转给姜韫宜，催促道：“姜姜来点荠菜，今年一定财源广进！”

　　昨晚打麻将的好运气似乎延续到了今早，姜韫宜啃了两口荠菜，夹起一筷子粉丝，吸溜了好几口也没见底。

　　据说粉丝越长生意越旺，贺旻章低笑：“姜老板，生意兴隆。”

　　他刚吃过枣茶，嗓子里被甜食齁住，音色沉沉混杂着几分哑，像茶水一般绵密甜稠。

　　姜韫宜被大家围观着吃了一整碗芥菜豆腐烧粉丝，打了个饱嗝才开始吃圆子。

　　南乡新岁要吃的“团圆”，其实就是实心汤圆，金桔大小，一般吃双数个。贺瑾图吉利，给每个人都盛了六个。

　　搓圆子的糯米粉香而甜，但姜韫宜习惯蘸着糖吃，贺家大概没有这样的习惯，她默了默，没有提。

　　不过，贺旻章注意到她吃得很慢，想到什么，低声问：“要糖吗？”

　　姜韫宜刚把半只圆子咬进口中，两腮微微鼓起，比汤圆更像汤圆，她侧过脸看他，点了点头。

　　“红糖白糖？”贺旻章蓦地被这一幕戳到，握着汤匙的手指蜷了蜷。

　　姜韫宜看了眼桌上的红枣茶，含糊道：“红糖吧。”

　　贺旻章“嗯”了一声，起身去了厨房，再落座时，将一只小碗推到姜韫宜面前，碗底铺着一层磨得细腻的红糖。

　　姜韫宜喝了一口枣茶，瞅了眼剩下的圆子，弯唇道：“谢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