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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无名11
明明已经很晚,郑溯鹃却精神很好,陈小马也被她身上的宁静气息感染,悠然坐下,听着这个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的中年妇女,将一切拉回他还不存在于世的那几年。
……
1992年冬,良县。
经考察队联系研究院,深圳跑来几个大老板,就要正式和良县签商务合同。等这件事办完,考察队也差不多就要调回北京去。
很快就过年,溯鹃心里明白,过完这个年,陈学祎就要回北京去。
姜重名和喻梅两家人商量了婚期,婚宴就设在姜重名姨妈家的饭馆里。良县保存了婚宴的古风,黄昏时才开席。喻梅穿了一身大红色中式改良旗袍,有些宽松,头上带着溯鹃亲手编织的发箍,化了最近很火的香港那边传过来的大红唇妆容,看起来喜庆极了,溯鹃是她的伴娘,站在门口迎宾,她倒依旧朴素,浅蓝色棉衣披在外面,灰色的裤子看不出一丝褶皱,她是重视喻梅的婚礼的。
姜重名不知从哪里搞来一身枪驳领深蓝色西服,里边的衬衫是新的,纵横交杂着青绿色的棕榈叶,“兄弟,法国货”,李四月前一久送来的时候这么说,西服胸口用回形针别了朵棉花,这个时节不好,没有了鲜花。
宾客众多,十里八将但凡沾亲带故的都来了,凑个人气,喻父威望犹在,县里大大小小的官也都拖家带口地赶来,李副县长也顺带叫来了科考队的研究员,陈学祎久病初愈,这也是很久前欢迎大会之后又,他再次参与良县的大场面。
溯鹃一眼就看清陈学祎,他的腿已经大好,不仔细观察几乎看不出还有毛病,李四月做的拐杖也已经可以搁置。陈学祎和一旁的县长寒暄,端着酒杯,一低头就对上这边的溯鹃。
这段时间两人已经熟悉许多,陈学祎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就这么放任着郑溯鹃一点一点侵入他的生命。那边溯鹃看起来心情不错,李四月跟在溯鹃身边,帮着端果盘,递烟递糖,一脸殷勤。因着角度问题,陈学祎看不清溯鹃的眉眼,李四月正好弯下腰跟她说了句什么,逗得溯鹃笑红了脸。
陈学祎回过头去,县长已经拉着自己去到主角面前。喻梅也偶尔来李四月家里,姜重名更不必说,李四月最好的兄弟,几人相□□点头,喻梅性子大方,看着陈学祎许久未见的正经装束,娇笑道:“陈老师更像个新郎官。”
平日里郑溯鹃喊“陈老师”喊的多了,如今这群年轻人都这么揶揄他。
众人笑笑,姜重名也不在意,捏捏喻梅的脸,又看着陈学祎:“陈老师,一会还得麻烦你叫那俩坐下吃饭,我姨妈亲自掌勺,他俩可不能一点也吃不着。”
也不待陈学祎回应,说着就挽着喻梅的手,往另一头走去,那边还有不少等着亲口道贺的亲戚。
“年轻人之间感情好的呐,明年你们家又添个人丁了。”看着姜重名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还有喻梅宽松透气的裙子,有女客人调侃。
“是啊,感情是好,不然我会拗不过她?”喻父挥挥手,有些无可奈何。喻梅的母亲死得太早,唯一的女儿性子实在固执,姜重名也算不错的后生了,然而哪个老丈人嫁女儿的时候能看女婿顺眼的?
陈学祎一个人站在热闹的人群里,实在格格不入,想起自己那年结婚,来的全是何教授那边的人,他家的亲人路途遥远,除了父母,几乎断了音讯。而那些人也没留下什么真心实意的祝愿,全是围着何教授,说那些后来他也会说了的不走心的场面话。
受不了室内的客套,陈学祎走出来。那里还站着伴郎伴娘,两人都穿了蓝色的衣服,李四月减肥小有成效,乍一看倒是登对。
……
“素娟,”郑溯鹃恍惚抬眼看过去,陈学祎靠在门栏上看着这边,溯鹃的眼睛是不能沉溺地看的,陈学祎定了神,继续道,“新人喊你进去吃饭。”
“嗯,胖子,好像也没人会来了,咱们进去吧。”郑溯鹃终于越发直接感受到李四月的心思,他开始认真减肥了,她却终于开始喊他“胖子”。
李四月没察觉这样称呼有何不妥,只觉得是终于和郑溯鹃熟络起来,心里一热,笑出声来,“是没什么人了,走,大姜姨妈做的糖醋排骨是一绝……”就要拉着溯鹃进去。
陈学祎却不动,整个人懒懒的——自从生病后,他总是如此。郑溯鹃若有所思,不着痕迹放开李四月的手,“我去后厨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胖子,你先进去吃吧,记得帮我多吃点糖醋排骨。”
李副县长恰好瞥见李四月的身影,朝他招招手,李四月也没犹豫,点点头,看着溯鹃又有些不好意思,“嗯……那好,那你一会过来和我坐一桌。”
“行。”
溯鹃双手托着个红色的大铁盘子,盘子里的糖果和香烟只剩下浅浅一层,铺不平的地方显露出盘底的花纹,红色的福娃抱着一条大鲤鱼,那个年代常见的图案,“百年好合,多子多福”,另一个在李四月那里,画的是个财神爷,写的是“年年有余,招财进宝”。
她走过去,在陈学祎左边一只胳膊那么远的地方停住,学着他的姿势,靠着门栏不动。
忽然眼前伸过来一只手,那只手她太熟悉了,它拉琴的时候,她就一直盯着看。那只手绕过几个红色包装的水果糖,两根手指捻起一支香烟。
陈学祎并不吸烟,他拿起来凑近观察,百无聊赖的样子。
郑溯鹃低头,盘子里更乱了。
“你会和副县长家那个结婚?”
陈学祎也没喝酒,但郑溯鹃却觉得他已经醉了。
“……嗯,”陈学祎转过头来看着她的嘴唇,“不知道。”他又转过去。
“要想好。”
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陈学祎淡淡开口,郑溯鹃却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委屈,凭什么总是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面对她。
“那你呢,陈学祎。”倔强的眼睛看向他,仿佛下一秒心中的火就要烧灭这个盛大的喜宴。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光顾着探究这双眼睛的愤怒源自于何。
“你跟谁结的婚。”声音又低下去,也没了方才喊他大名的底气。火融化了。
“她是我老师的女儿,”这个地方第一次有人大大方方问他私人问题,他耐着性子解答,“我老师去年死了。”
郑溯鹃还不通世故,这简单的两句话对她来说也就是一段经历,没有无端的联想与猜测,正是因为知道她还学不会揣度别人,仿佛找到了一个最隐秘安全的树洞,交代着自己的往事。
于是两人在大冬天的傍晚,隔着一道门就是红红火火的人间喜宴,都没有进去沾染新鲜的人气,就这么靠着门栏,郑溯鹃才真实地认识了陈学祎。
他出身大西北,独身前往首都求学,和系主任的女儿恋爱,未婚妻教他拉小提琴,后来父母跟他团聚,如今他又只身远离北京。
然而不久,溯鹃明白,他又得以重回北京。
陈学祎话里没有过多提及自己的婚姻,但溯鹃多么敏锐,依旧感受到他们之间城市男女那种潇洒爱意,只是最近几年的磋磨,两人几乎没有信件往来。她不禁同情那位比她年长的女性,是如何子个人操持父亲的葬礼,又如何没有丈夫的情况下在北京养大两个孩子。
……
婚礼结束已接近十点,溯鹃和李四月送走所有的宾客,陈学祎也一直没离开,他们正打算去和喻梅夫妻道别,没想到两人已经换了身厚实的衣服牵着手出来,见溯鹃还在这,喻梅笑着迎上来,“走,你俩在正好,我们去歌舞厅!”
溯鹃震惊,不愧是两个活跃分子的婚礼啊,应付长辈办了婚宴并不满足,也不是喻梅和姜重名眼里完整的婚姻,他们要做最拉风的夫妻。
溯鹃担心喻梅身体,于是只好跟上去。那家歌舞厅是姜重名那群工友常聚的,装修摆设都深受香港电影影响,进门贴的海报全是狄龙周润发。溯鹃小心护在喻梅身边,姜重名和李四月找好了角落里的位置,招呼两个女孩坐下。今天就不跳舞了,坐着喝点酒,说说话。喻梅酒也喝不了,姜重名找来服务员给她点了杯果汁。
这个时候出来玩的,都是小镇上的年轻男女,他们大多已经不再校园,才和社会接触不久,充满活力,心里都觉得自己能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按部就班在工厂工作一整天后,下了班就来这小小的歌舞厅寻找真正的人生。
姜重名正属于此列,他父亲早亡,成熟更早,野心不小,一直想着要离开这个小地方去遥远的、真正的城市干一番事业。
“大姜,所以开了春,你俩真要去深圳?”这里太吵闹,李四月扯着嗓子大叫,陈学祎不习惯地皱眉。
他听姜重名怀里的女人笑着说:“嗯,怎么样?跟我们一块去外面闯闯?听说那边机会可多了。”
“阿梅,”溯鹃满眼都是震惊,“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没告诉我,你不打算跳舞了吗?”
“这不是今天就喊你出来了,我提前告诉你你会答应?”喻梅忽略了溯鹃的第二个问题。
陈学祎看着溯鹃的眼睛一点一点泛红,喻梅从姜重名的怀里挣脱,抱着一旁的郑溯鹃,“别哭,你留在团里,一定要好好跳,省里过段时间会来选人,鹃子你一定可以去北京的。”
喻梅说着说着声音也带上哭腔,彻彻底底的江湖儿女,情真意重。
——可是北京那么大,没有你,我一个人去那里做什么?
溯鹃终究没有开口,她想起喻梅最近不宜有大的情绪波动,“那你们会什么时候动身?”
喻梅也说不好,只好看向姜重名那边,姜重名这才笑笑,抚摸着妻子的耳垂,视线垂下来,看着妻子大衣包裹着的肚子,“等我女儿出生再说。”
“怎么就是女儿了?”喻梅不满他如此笃定,明明是在她的肚子里。
姜重名不敢这时候惹她,笑笑:“也可能是儿子,也可能是儿子。”便不再提。
陈学祎恍然大悟,难怪婚礼如此匆忙,想到此前某个夜晚,郑溯鹃蹲在自己房间门外,问他什么是“阿普油□□的”。
陈学祎对爱情的认识实在乏善得可怜,他从来只有北京这一个目标,甚至于自己的婚姻也只是通往这一目标的重要环节,温情是自然有的但要说抛却那些社会化的因素,会不会是非何毓不可,又有些犹疑,毕竟遥远的时间和交错的时间、隔在二人间的种种复杂因素已经将两人的感情挤压地近乎成一个真空,玫瑰也无法于真空中肆意生长。
姜重名和喻梅则不同,他们的爱情太简单了,少男少女,一次次接触的心动,没有成长的负担,没有厚重的历史责任,遇到了爱情之后,才下定决心要去深圳那种地方,这才是大多数年轻人的人生过程排序吧。
想到此,陈学祎只觉得胸腔间涌入一重浓浓的悲哀,对自己命运的无力的悲哀。
郑溯鹃看着陈学祎不断地喝着瓶子里的啤酒,穿着妥帖的外套,严肃的衣服和翠绿的酒瓶子真是不搭。他很痛苦,尽管没有暴露过多的表情,郑溯鹃依旧意识得到这一点。
又是在人群中,她只好端起眼前的酒瓶,浅浅抿了一口,又抬起瓶子,对着陈学祎的方向,隔空碰了一下,陈学祎察觉她的动静,抬眼对过来,眼里尽是迷蒙,就在这模模糊糊、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之中,溯鹃也渐渐涣散,香港的灯光真晃人啊,她想。
“你俩想好给她取什么名了吗?”李四月见气氛忽然低沉,再次开启话头。
“她胖子叔叔有何高见呢?”姜重名调侃道。
“嘿,我还真有一个,”见他一脸神秘,众人好奇,凑过去,他喝了一口,大声道:“当然随我们家老爷子,几月份出生的就叫几月。”
溯鹃笑出泪来。
“我们刚刚到底在期待什么?”喻梅也忍不住了。
姜重名又好气又好笑,“胖子,你想扳手腕了?”
李四月赶紧起身,混入舞池。
“要我说不如就叫‘姜喻生’,你俩的小孩,多合适。”溯鹃笑罢,想出个更简单粗暴的。
一旁的喻梅滴酒未沾,脑子再清醒不过了,实在忍不了孩子的名字被如此敷衍,“不行不行,至少得是林青霞、梁家辉那种等级的好名字。”
“对!男孩我们就喊‘姜家辉’,女孩就‘姜青霞’。”喻梅做出了重大决定。
“欸,陈老师怎么想?”姜喻生太难听了,家辉和青霞又实在有名,姜重名不好反驳两个女人,打眼见陈学祎一晚上不怎么说话,决定让全场最有文化水平的人给出建议。
“如果姓姜的话,就喊姜玉梅吧。”沉吟片刻,陈学祎缓缓开口。
喻梅一瞬间也没想起来跟他纠缠孩子性别的问题,愣住半晌,嘀咕道:“怎么跟我取重名了?”
郑溯鹃率先反应过来,笑出声来,“就喊这个,就喊这个。”
姜重名也明白了,凑过去对着喻梅的耳朵低低出声:“你男人叫什么?”
“姜重名啊!”喻梅脱口而出,终于反应过来,舞厅里到处是青年男女,李四月灵活的身躯四处跳动,气氛太好,她没喝酒的脸也染得酡红,喝一口果汁,摸着自己的肚皮,仿佛在对那里的小生命确认,如诉似叹地答道,“那好,玉梅就玉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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