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大女主]小李下班记

作者:满心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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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滇池的月亮



      42、
      从洞花乡到滇池不算近,步行且得走上一会,骑车倒很快的,车轱辘吱呀呀转悠着,在乡间不甚平稳的土路上轧出一道遥递的辙痕。
      段四月在前头骑,季崇文在后头坐。颠簸着,手都不知道往哪放,试探着在段四月腰间虚虚合围一下,最后还是讪讪收回,两只手的指头一齐捏住金属座椅的边沿,冰冷坚硬,手感并不好。
      自行车在路面穿梭飞驰。季崇文抬头仰脸,夕照只初初露一点苗头,日光洋洋洒洒,藉由两边的树影逼夹,歪歪斜斜打在他头顶脸面。他有些走神似的,长久地凝望那些错落树影,并错落日光,终究也还是没有说话,无声地又收回视线,看到什么或者压根没在看什么。
      段四月同样沉默着,脚蹬子踩得飞快,滇池清冽又馥浓的水汽在道路尽头愈发明显,包裹每一寸靠近的空气。她停下前进步伐,已经可以看到静谧湖面了,渔船在水中荡漾,在花与叶间缓慢穿行,带动层层水波,白花随之浮动。
      那是乳白色的小花,长长的枝叶沉在水底,风姿摇曳。段四月顺口说起它的名字:海菜花。她说季老师你知道吗?城里的那些学生们好像都叫它“水性杨花”的。女人浪荡起来,就好比水性杨花,没有依靠,无根浮萍,只能无助无望地在风雨浪潮中浮沉。
      段小姐是觉得,自己也是这样?
      你呢?季老师。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我与段小姐接触得并不深,次数也不大多,非要说,那我想段小姐为人,事实上很不错的。有先秦时周游列国的侠女之气节。有一本书叫《刺客列传》,段小姐可看过没有?大抵是写些这样那样的侠客人物。
      段四月听了,面上露出一些惬意的微笑。
      竟说我是侠女?……那本书我没有看过。听书名,倒不像写的好人。只不过好人、坏人,我都没什么所谓;旁人如何看我,任旁人看去、说去,我个人是没有所谓的。
      季崇文当即追着她的话尾:便是这样的话语,显出段小姐的侠女情态。只这么一说,已足够令人觉得,你是怎样一个人物。
      段四月低着头,笑而不语。
      季崇文跟在她身边走了两步,段四月的双手在背后交相握着,十指翻搅在一起,好似非如此不能省力一般。
      段小姐过来昆明,为什么?
      他顺势问着,声音不高也不低,一把开启话头的钥匙,一个顺理成章的引子。
      不为什么。到处都在打仗,自要寻一处不打仗的地方,来便来了。这还能算是什么十分要紧的道理因由不成。
      日本人一定不会打到这里来吗?季崇文一边说一边叹气:依我看,是很难的。
      人要活着的确很难。段四月斩钉截铁,截断了他的话语。可人不能不活着。
      季崇文有些微微发愣,段四月看他像是被人咣一下砸中了脑袋,说不上是醍醐灌顶还是幡然醒悟,亦或者福至心灵。不像明悟了什么,反至于近似遭受了某种意外的重创,无法回到原路上思考了。
      她看他像看一只水中犹疑摇摆的呆头鹅。
      他们沿着湖边慢慢地走,快要到码头了,季崇文手里拎着的酱肘子与一兜子湘橘悬空着一晃一荡。段四月喊来船家租借游船,船夫好心,说现在出船,等回来就要天色将晚,你们不认得路,自己划船怕是要出事。
      季崇文正要说什么,段四月已经快言快语应承下来,让这个好心船夫载他们出船,这样省时也省力。季崇文只能把话全咽回去,他确信自己第一回见段四月这样的人:一对青年男女一同出游,却不独处,在旁人的注视下,她说,他听,或者正相反;倘若她以为能从中获得一些兴味,那也算一桩好事罢。他是这样想的。
      渔船驶开水面,她一倾身,手指在水中勾住了一朵海菜花。季崇文拿起一个橘子,一面剥,一面去望她的侧脸。段四月长得并不像电影画报里的女郎那样美艳,也没有仕女古画中的温婉,眉目野生野长,眼睛尤其凌厉些,有时他被她虚盯一下,如刀割面。
      “你——”他一顿,微微避开一些视线,将剥好的橘子递过去,“段小姐可曾婚配么?”
      段四月摇摇头:“不算婚配。算私奔罢。”
      “甚……!”季崇文一惊,“私奔……”
      “这不就是你们有知识有文化的文明青年所追求的自由恋爱吗?”段四月咯咯直笑,“怎么真到眼跟前了,反而这也嫌、那也嫌,百般地厌恶起来了。读书人说话,果真不可信。”
      “我只是,乍然有些讶异罢了……”他支吾着,脸颊憋出一层薄红。“那么,后来呢?你的爱人。你与他经历了某样意外,是不是?”
      “他死了。”
      季崇文张了张嘴,一时无话。
      “别这样看我。”段四月挑眉,“生在这样的时候,死个把人,很正常。我早看得开了。那时我怀着孩子,他死在我们南下的路上,过了大约一个月,我小产了。孩子自然没了。之后拿着亡夫的遗产做点小买卖,眼看快要赔得精光,便发誓再不做买卖,收拾一番,预备到这里来过活。”
      季崇文目瞪口呆。他想象不到身边这个身材单薄的娇小女子,竟有这样跌宕起伏的往事。
      “你说的都是真的……”
      “骗你的。”
      “……”
      他这回真说不出话来了。
      段四月将橘子一瓣瓣塞进嘴里,西下的日头悬停在水天之间,粼粼地洒下万丈波光。渔船已驶出很远,船夫问他们要回返吗?段四月说不用,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呢,再待一会儿吧。
      渐暗的天色里,她手肘支着并起的双膝膝头,手掌撑着半边脸颊,季崇文一错不错地凝望她的侧脸,像望见一桩神秘往事,同身下这方沉静水泊一般,无限的深幽。
      等他们真正回到岸边,周围已暗到几乎就要看不见彼此的脸。段四月给了船夫一些钱,说是要借宿,船夫便点了盏煤油灯拎着朝前带路,天地间仅这一盏灯火微烁,除此之外,再无别个明亮。
      “今晚好像没有月亮诶。”段四月说。季崇文听她的声音像是有些笑意。
      他慢慢仰头看了一圈,嗯了一声。他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两个人的距离时近时远,就这样行走在黑暗中,脚下是颠簸土路,仿佛若有所感,他伸出手,刚好牵住她手腕。
      “颂芳。”她忽然开口。
      季崇文一个激灵。
      “我……”
      “你害怕吗?”
      季崇文迟疑一瞬,他没明白段四月的意思。他怕什么呢?这无尽的黑暗,还是将要与身边的女子借宿渔家?前者不应当怕,后者确是值得警惕,只这话好像当由他来说,而不是由段四月问起。
      于是他答道:“我从小便不怕黑的。”
      “不是问你这个。”段四月又笑了一下,反手抓住季崇文的手掌,十指嵌合。“我听说山林里常有虫豸猛兽,也有精怪之类。怕不怕?”
      “‘子不语,怪力乱神’。”季崇文正色道,“这种事首要不言,然后才能不信,最后方得不行。如此不言不语,诸事皆不行,这个道理,孔老夫子已说得很浅近了。”
      段四月不吭声了。季崇文看不见她的脸。她现在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轻轻地笑吗?还是觉得无趣、无聊,不满地撇一撇嘴,对他说的这些话不置可否呢?
      她对有趣这件事这样看重,他在她眼里,是足够有趣,还是远远不够有趣,他并不能全然地拿定主意。
      短暂的沉默。船夫却开了口,在前头很大声地说滇池边上没这些东西,他们渔家上岸都在这附近住,住家很多,就算有也早跑了。
      季崇文听到段四月笑着回复船夫:知道了。
      他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来。
      船夫为他们单独收拾出一间屋子,有窗,很破旧的推窗,用一根木棍支起来,外面就是滇池。糊的窗户纸都损坏大半,处处漏风。段四月将船夫留下的煤油灯拎在手里,拽了个板凳,倚在窗边向外面探头探脑,好像真能看见湖面上几许风景似的。季崇文坐看了眼室内唯一的木板床,屁股在板凳上实在挨不住,弹簧一样站了起来,说:我认得路,现在我拿着那灯,可以骑车载你回去的。
      “嗯?”段四月回过头。“原来,还是害怕吗?”
      “总归是孤男寡女……我怕的是影响不好。对你不好。”
      “季老师你看,湖面上是不是有光啊?”
      “是对岸的灯火罢。”季崇文被吸引了注意力,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架。“这么晚了,对岸的住家要点灯,也不稀奇。”
      “看着像号灯。”
      “你说渔船或者灯塔的号灯?……不,应当不是。这个时间,谁会出船捕鱼?……有吗?我看不清啊。”
      “是季老师离得太远了。”袖子被轻轻一拉,“来,到这里来。坐着,仔细看。”
      “不……还是太暗了。外面太黑了,的确是什么也看不清。段小姐,我想你一定是看错了。”
      “是吗?”
      室内倏忽陷入黑暗。季崇文愣了一下,明白是段四月熄灭了那盏煤油灯。下一秒,鼻梁一空,眼前被一件又凉又滑的织物彻底遮蔽了视线;头脑正没着落,想起段四月发尾绑着的白色绸带,伸手摸了一下,却被人攥住手指,捉进掌心里握着,牢牢按在胸口。
      “旁边有灯照着,你怎么能看得见呢?”
      段四月说。
      她话语清晰,季崇文反而听得模模糊糊的。他的心跳声要比这话语声来得更明显、更急促。
      等她为他摘掉绑缚的发带,也不知心思作祟还是真的适应了夜半昏黑,他看向窗外,好像真的看见了点点星火。
      他喃喃着:“我从没有在这个时候看过这里……很美。”
      岸边灯火斑驳围绕,天际星子点缀,月亮其实明晃晃的,就挂在天上。他还在看那轮半弯不残的月亮,没留神段四月已然往他身上一坐,躯体与躯体之间缝隙紧密相贴,体温隔着两层布料彼此发散。
      季崇文根本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双手扶抱住她腰肢,摸到了她披在身后将散未散的一头长发。
      他终于想起眼前这一幕像什么:话本传奇里的书生夜宿旧庙,山野精怪化形作乱,大概就是这样。
      “段小姐,你好像一个桃花妖精……”
      “为什么是桃花?”
      她用手很细致地抚摩他的脸颊,季崇文几乎以为她会就此吻下来。但她没有。手指一点点滑过他眉眼唇鼻,像在怀念什么。眼睛大约是望向他,却并不在看他。
      “我也不知道。想到这里,便说了。”
      “不可以是梨花吗?杏花?迎春?……山茶也行。干嘛非得是花妖呢。可能是个狐妖,或者狸怪。是蜘蛛和蛇也说不定。”
      季崇文有些意外:“你不喜欢桃花?”
      “人们都说桃花是轻浮的花。”
      “可桃花并没有过错,它只是这样红艳艳地开着,自顾自香着,不妨着任何人。桃花就像梨花、杏花、迎春和山茶一样,好端端开在枝头,只被人瞧见了,才生出许多是非来。倘若没有这些赏花人,桃花就是桃花。崔护写‘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便是这个道理。那些赏花的人怎样,桃花并不在乎。”
      段四月好像有点听愣了。水一样流动的昏黑中,她沉默一些时候,软下身子,完全地倚靠在他身上怀中了。
      季崇文没动。轻轻呼吸着,一呼一吸间,满是她桂花发油的味道。
      “段小姐,你有什么心事吗?”
      段四月用手拨弄着他衣服上凌乱的线头,过了几秒才道:“颂芳呢?颂芳在想什么。”
      “我在想……段小姐。”
      “想我什么?”
      “不想什么。仅仅是在想你罢了。”
      “我却并不在想你。”
      “那没有关系的。赏花人看花好看,花只用开着,就可以。”
      “难道这些年活下来,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真会讨人欢心。没人说过吗?”
      季崇文很认真地想了想:“没有人对我这样说。我也不是在特意讨什么欢心。”
      “这样啊。”段四月笑了一声。“可是我现在挺开心的。真的。”
      季崇文晃了晃脑袋,月光在他眼前突兀地晕染成朦胧的白,他想这不是月亮起了变化,也不是段四月真的桃花成了精怪,只是他自己被摄住了心神,摇曳不定。
      怀里的女人软软地倚靠着他,而他坐在这里,头脑沉如水,心思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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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大女主,杀伐果断干脆利落,有8w存稿有提纲不坑,会写到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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