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你

　　高考前这几天，除了去参加姜奕眠的生日和出门吃饭外，林初剩下的时间都打算在家里刷题。
　　她的态度很认真，目标也很明确，就连前段时间班主任带他们去学校后山的许愿树上挂愿望牌时，她写的都是考上大学。

　　林初给自己定了闹钟，除了学习的时间外，她也会出门适当放松休息。
　　只是这两天，她出门总是感觉身后有人，有时候回头，就能看到不远处一个朦胧的影子。
　　高高瘦瘦的，头发和身上被雨淋湿了。

　　林初抬头看了下高挂的太阳，准备追上去，可对方立刻就不见了人影。
　　她觉得自己是压力过大，没有在意。

　　6号晚上。
　　林初收起所有试卷，开始准备第二天考试的东西。整理了下笔袋，她发现自己没有备用的2B铅笔，于是准备去学校附近的书店买，顺便去看看音乐喷泉解压。
　　她看了下天气预报，有雨，于是出门的时候特意带了把伞。

　　买好了笔，看了喷泉，她打算回家，结果在巷子口附近遇到了一个人。

　　李则安。

　　林初下意识哆嗦了下。
　　有些记忆是刻在骨子里的，就算拼了命地遗忘，条件反射都会记住。
　　她好久都没见过李则安，再次遇见，竟然害怕地不敢动弹。

　　李则安这次似乎没想放过她。他身后的几人混混一瞬间都围上来，见她逼到角落里，他们抢过她手里的伞和塑料袋，扔在地上踩了几脚。
　　他们欺负别人不需要理由，也不分时间，即使第二天是高考。

　　“一段时间不见，过得挺滋润啊。”李则安刚被家里人教育了一顿，心里不爽到了极点，结果正好来了个出气筒。他扯着林初的衣领，拍着她的脸，“你跪下，我就放你走，怎么样？”

　　林初紧咬着嘴唇，使劲推了他一下，又踢了他一脚。
　　这一脚让李则安火大了，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把匕首，一边威胁林初一边拽着她的头发。

　　几人互相推搡着，嬉闹着……最后，那把匕首就这么插在了林初的腹部。

　　“操！安哥，你干什么了！”
　　“真动刀子了啊！”
　　“不行，我什么也都没做啊——”

　　尽管是混混，真见了血他们还是害怕的，一瞬间都吓跑了。
　　雨不停打在林初身上，她觉得有温热的东西从身体里流出来，剧烈的疼痛让她没有力气站直，只能滑到在地上。

　　雨水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睁不开眼睛。晕眩感让她没办法呼吸。

　　渐渐失去意识。

　　隐约里，她听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他好像在喊她的名字。

　　“林初……”
　　“你会没事的。”

　　*

　　呼吸困难……
　　头也很疼……

　　林初慢慢睁开眼睛，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你终于醒了！吓我死了！”姜奕眠像是被吓坏了，脸色惨白，“你先别动，我去叫医生！”
　　林初不顾手上的吊针，拽住她的衣服，忍着头疼：“等下！”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连说话都费劲。
　　姜奕眠见她情绪激动，只好顺着她：“怎么了？不舒服吗？医生说了你奶油过敏。你不是说陆让森奶油过敏吗？怎么你也过敏啊？”
　　姜奕眠很自责，但看到林初醒过来，也安心多了：“你先躺好，别乱动，我去叫医生过来。”

　　林初脸色惨白：“现在几点？”
　　姜奕眠带了林初的手机，放到桌上，按亮屏幕：“晚上十点半。你——”
　　林初不由分说打断她：“你给陆让森打过电话了吗？”

　　“还没……我不知道你手机密码。你先躺好，别——你干什么！拔针头干什么！林初！你要去哪儿？！”

　　“等会儿跟你解释，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林初丢下这句话，就跑出了病房。

　　外面正在下雨，风声刮得窗户乱响。
　　林初边下楼梯边给陆让森打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她急迫道：“你在哪儿？”
　　陆让森：“医院门口。”

　　林初一愣。她再没说什么，挂了电话就往医院门口跑。
　　医院并不在市中心，人不多，林初穿着病服跑到门口，果然，陆让森正在台阶上站着，看样子在等她。

　　林初深呼吸一口气，盯了对方半晌：“姜奕眠没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让森没说话。

　　林初看着他，突然想到以前，她每次要吃蛋糕的时候，陆让森都会以各种理由拒绝。
　　她那时候就应该注意到的。

　　林初有点想哭，忍住眼泪，质问他：“为什么奶油过敏的人会是我？是我们都过敏还是只有我一个人过敏？”
　　“如果只有我的话，你为什么要装作过敏？”

　　她看着陆让森安静的模样，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也不想对陆让森这样大声说话的，可对方的表情摆在眼前，让她不得不相信梦里的那些事情才是事实。

　　那才是故事的真相。

　　陆让森站的位置不太好，肩膀湿了一边。
　　雨渐渐变小。

　　良久的沉默后，林初有些泄气：“我才是这个世界的人，对吗？”
　　“那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

　　她抬头盯着陆让森，想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出不同的情绪。
　　然而他的眼里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慌乱无措，而是抬头朝漆黑的天空看了看：“雨要停了。”

　　林初要气坏了：“什么？你回答我的问题，说这些——”

　　“你该回去了。”陆让森平静打断她，“去那个安全的地方，考大学，遇到很好的朋友，过你想要的生活。”

　　林初愣了愣。
　　她看着陆让森从身后的书包里拿出漫画书，递过来。
　　林初不接。

　　两人面对面站着，陆让森突然道：“让我抱抱你，林初。”

　　这是第一次，他喊她名字时的语气充满留恋和不舍。

　　林初被紧紧抱在怀里，冷冽的熟悉气息缠绕着她。陆让森身上带着雨夜的湿气，胸腔确实温暖的。
　　她感觉自己的手掌被打开，漫画书放在了她手里。随后，陆让森松开了她。

　　最后一滴雨落到地上。

　　林初的眼前渐渐出现一道白光。

　　她知道接下来自己要穿回去了，只是她不甘心，她还没得到陆让森的回答，还没得到一个真相。
　　尽管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林初往陆让森那边靠，拉住他，让他跟自己一起回去。她张了张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面前的一切渐渐变得虚幻。

　　而陆让森对她笑了笑：“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然后。
　　他伸手，抽走了林初手里的书。

　　*

　　卧室。
　　躺在床上的林初猛地睁眼。
　　乱七八糟的记忆混在了一起，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理清楚。

　　她立刻从床上下来，去桌边找《雨霁》，以前这本书跟着她穿回来时总是会平摊在桌子上，然而桌子上并没有。
　　林初慌了神，将整个房间都搜了一遍。

　　搜到最后，她突然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陆让森好像把书抽走了。

　　难道他说的……林初顿住，垂着眼睛，苦笑了声。
　　原来他说的“最后一次”，是这个意思啊。

　　林初躺在床上，消沉了好一会儿，看着挂钟的秒针快速地旋转着，一分、两分……几乎眨个眼，半圈都过去了。

　　这边的一分钟，是那边的三分钟，也许是四分钟。
　　陆让森现在在干什么？他到底知道多少？他们才能再见到吗？

　　他……会死吗？

　　不可以。

　　林初一跃从床上起来，将家里搜寻了个遍，试图去找到另一本《雨霁》，但意料之中，并没有这本。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给张然打了个电话：“喂，你那边还有《雨霁》的印刷本吗？”
　　“有是有……”张然听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把那本弄丢了吗？没事的，我们这边还有好几本，回头我给你——”
　　“我去你公司找你！”林初急匆匆挂断了电话。

　　她换了鞋，打车去了张然公司，对方见他慌乱的样子还安慰了她几句。
　　林初的脸色苍白：“你们一共有多少本样书？”
　　“我算一下……五本吧。”张然总觉得林初的模样不对劲，“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

　　“都借给我吧，我看完给你送过来！”
　　“啊？你都借走要干什么？”
　　“我到时候会和你解释，先借我，求你了！”

　　也不是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张然最后同意了，他将公司里的样书都堆到一起，放在纸箱里交给林初。

　　林初道了谢，打车回到了家。
　　她抱着书躲进房间里。

　　随意翻开一本，立刻写上陆让森的名字。
　　结果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林初手指都在发颤，忍着眼睛一本一本接着写，然而五本都写完了，她还是待在原来的房间里。

　　还有别的办法的！
　　一定会有的……

　　林初镇定下来，接下来两天，她在网上买了二手的《雨霁》初版，等邮寄到家的时候，她尝试在扉页写下名字。
　　依旧不行。

　　林初心里一直支撑着她的这根弦彻底断开，像是整个人都垮掉了。

　　她回不去了。
　　也见不到陆让森了。

　　就这么一动不动在床上躺了半天，林初突然想起张然的话，他说过陆让森那里还有手稿。手稿……会在书房吧。

　　陆让森的书房很大，窗帘很厚，基本一关上就将房间遮得密不透风，一丝光线都渗透不进来。
　　林初很少进这里，书房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是个重要的地方，所以她除了将粉丝礼物搬到这里的几次，都没怎么来过。

　　房间里一层厚灰，书架上都是些名著和陆让森曾经的出版书。
　　最中间是电脑桌。一个台式电脑，绘板，笔筒……林初的视线放在右上角，是一叠厚厚的手稿图。

　　张然说过，现在人画画都用电脑，但陆让森还保持着原本的习惯，喜欢在纸上画。林初拿起那叠图纸，一张一张翻过去。

　　并没有关于《雨霁》的图。

　　林初放下纸，翻开桌子下方所有的抽屉。
　　其中一个抽屉上了锁。
　　林初下意识觉得里面会有她想要的东西，她找到锤子，砸掉了锁，翻开抽屉。

　　里面没有画稿，没有书，只有一个很厚很旧的笔记本。

　　林初拿出来，随便翻了一下，愣了下。
　　这是陆让森的日记本。

　　时间跨度很大，从2008年开始的第一篇。
　　那时候陆让森才八岁。

　　他用稚嫩的字体写道——

　　“5月6日，天气：晴。
　　大人们都说我画得好，他们不知道，我更想和别人玩。
　　因为别人都不爱和我玩。
　　我才会画出它们。”

　　“7月8日，天气：雨。
　　太好了，我给这个朋友画了一栋房间，还有爸爸妈妈。
　　他以后就有家了。”

　　……

　　林初看得很慢，但也不知不觉就翻到了中间。

　　时间已经到了2015年。
　　陆让森的字迹已经成熟许多。

　　“6月17日，天气：雨。
　　我讨厌雨天。
　　可已经下了一个月的雨了。
　　爸妈又吵架了，我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怕他们问我离婚后跟谁。”

　　“8月30日，天气：晴
　　站在台上。
　　下面漆黑的都是人。
　　我看着他们，感觉头好晕，越来越怕见人了。
　　他们问我为什么要叫《雨霁》，我说因为画它的时候每天都在下雨，我希望雨停。
　　他们不喜欢这个回答，所以采访里并没有放出这个问题。”

　　15年的日记只有几篇，很快到了16年。

　　“4月23日，天气：晴。
　　他们终于离婚了。
　　太好了。
　　以后可以不用听他们吵架。
　　我跟妈妈住。”

　　“5月30日，天气：阴。
　　家里总是只有我一个人。”

　　时间又过了两年。

　　“10月6日，天气：晴。
　　她结婚了。
　　说以后不要来找她。”

　　在这之后，时间一下子跨到了20年。

　　“7月3日，天气：雨。
　　我在老房子里找到你了。
　　跟我来新家吧。”

　　“8月7日，天气：晴。
　　我好像越来越不会说话了。
　　我快要感觉不到痛苦和开心了。”

　　20年的日记很多，陆让森几乎隔三差五就会写一篇。篇幅很短，但林初能从字里行间里感觉到他的痛苦。

　　陆让森，从来都没感受过这个世界的善意。
　　所以，他也不接受这个世界。

　　她想起黄音说过的话——

　　“我儿子从小就不爱说话，不喜欢跟人接触。”
　　“他有自闭症。”
　　“他有病！”

　　林初忍着眼泪，继续翻下去。

　　21年。
　　记录明显开始频繁。

　　“9月6日，天气：小雨转晴。
　　我身上发生了一件很特别的事情。
　　如果说出来，别人会把我当成疯子。
　　我决定把它当成秘密。”

　　“9月10日，天气：晴。
　　我试了一次，成功了。
　　原来我只要在书上写字，就可以去你那里。
　　而每次雨转晴的时候，就又回来了。”

　　林初愣了下。
　　他说的这个“你”指的是她吗？

　　看起来，陆让森穿过来的条件，和她有些许不同。

　　“9月12日，天气：雨。
　　这是个很奇妙的世界。
　　我翻了漫画，没找到你在哪里。
　　但你也有名字，有模样，还有家。
　　差点让我以为，你这边才是真实的。”

　　“9月30日，天气：晴。
　　他们又欺负你了吗？
　　对不起。
　　画这些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些。
　　对不起。”

　　“10月3日，天气：阴。
　　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
　　特别想见你。
　　你应该不知道我的存在吧。”

　　“10月5日，天气：雨。
　　抱歉。
　　我发誓，以后不会让他们再欺负你。”

　　“10月8日，天气：晴。
　　我发现了一个小秘密。
　　分享给你——
　　只要穿回来待的时间够短，我就能回到过去。
　　所以，在你差点发现我的时候，我偷偷用了这个小技巧。”

　　“10日9日，天气：雨。
　　我以后不再乱用了。
　　时间本就是不可逆的。
　　你的分数也因此改变了。
　　抱歉。”

　　“10月14日，天气：晴。
　　过得好吗？
　　考试加油。”

　　“10月18日，天气：晴。
　　你好像很喜欢在新书第二页写上自己名字。
　　我现在也有这个习惯了，给家里的书都写了。”

　　“10月30日，天气：雨。
　　我的病好像没那么严重了。
　　我现在也愿意跟别人说话了。”

　　“11月15日，天气：雨。
　　烟花好看吗？”

　　“11月19日，天气：雪。
　　我给你拍了张照片，偷偷印出来了。
　　我露出手臂，这样算合影了吧。
　　我喜欢你那条围巾。”

　　“11月23日，天气：晴。
　　我越来越期待见到你了。
　　我的编辑也说我变了很多，还问我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11月25日，天气：雨。
　　我想了一下。
　　除了喜欢，我无法解释每天都想见到你的心情。
　　林初，我喜欢你。”

　　“12月1日，天气：雨。”
　　我跟着你的样子很像变态。
　　不过你好像从来没发现过我。
　　如果我跟你说，我是另一个世界创作出你的人，你会不会以为我是疯子？
　　我们以后会认识吗？”

　　“12月21日，天气：晴。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12月28日，天气：晴。
　　高考加油。
　　等你实现你的愿望，我也想实现我的愿望。
　　林初，你会想认识我吗？”

　　……

　　日记停留在12月28日这天。

　　剩下的一页不是日记，而是几行字。

　　失败。

　　失败。

　　我又失败了。

　　也许，每次只能穿回来一个人，我无法带着你一起回来。
　　我们可能再也没办法见面了。

　　失败。

　　失败。

　　我明白了，要等到某个足够危险的时刻，我才能挽救你。

　　在你到来之前，我得做一些准备，放心，你等等我，你一定会没事的。

　　林初，我这次过去，以后应该就再也见不到了。
　　挺不甘心的。
　　但比起你能好好活着，认识我实在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了。我给你买了衣服和化妆品，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也你留了银行卡密码，你可以在这边好好考大学。
　　放心，就算我不在，我的朋友也会照顾你，我给他看了你的照片。
　　我真的很讨厌这个世界，可自从每天有了期待的事情，就不那么讨厌了。你要在这边好好生活。
　　我不知道这样做值不值得。
　　但林初，你可能不知道。
　　遇见你那天，我心里的那场雨就停了。

　　……

　　这是最后一页上的所有文字。

　　林初的眼泪不受控制地砸到了纸页上。
　　哪有什么神明庇佑？那些都是陆让森做的。

　　原来她才是漫画世界的人，那些无法改变的命运，都是她应该承受的。
　　而现在，陆让森成了她。

　　林初将日记本抱在怀里。

　　怎么那么笨啊。
　　这个人。

　　而她，却还什么都不知道，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才是救世主。

　　她不知道，他一次又一次地穿过来，只为见她一面。
　　她不知道，在无人知晓的时光里，那张露出半只手的单人照，是他们唯一的合影。

　　她更不知道，他将自己所有一切都给了她，帮她安排好所有可能的未来。

　　然后。
　　代替她，以一个炮灰的身份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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