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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再睁眼,徐济看到的是一片光秃秃的山壁。他试着动了一下,不仅胸腹处传来一阵撕扯筋脉的疼痛,逐渐恢复功能的各处神经更是让他感受到了隔着干草和褥子传来的寒凉。徐济默默积蓄了许久的力量,试图一鼓作气地将自己挪到离火堆更近的地方。
“哎呀呀,别起来!”徐济一动就被发现了,不远处正忙着替别人换药的白不言来不及赶过来,先用言语制止了这位不听话的病人。
刚支起了上半身的徐济又被白不言摁了回去,“我说徐大人,您这伤还没好,可别再给我把伤口给崩了!”
“白大夫,多谢你救我。”徐济现下多说两句,还是能立刻感到喉咙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但他瞧着白不言眼下那永远消不掉的两圈黑倍感亲切,忍不住想多说两句。
“什么谢不谢的,”白不言摆摆手,“徐大人,那也是你自己运气好。我们在山上听到动静,冲到山下的时候,就没见到几个活口了。”
“那剩下的人呢?我旁边那三个孩子呢?”徐济抱着最后的侥幸。
白不言面上讪讪,答得很是迟缓,“都死了,被咱们的人杀掉了。”
徐济不解,“咱们的人?你说的是大魏的人?”
“是,是啊,”白不言看起来并不想和徐济继续探讨这个话题,“我知道这很难接受,毕竟他们连您都没放过。”
“不不不,”徐济觉得自己的记忆凌乱了,“不是因为梁国太子逃跑,梁人占下了湄州城么?”
“是啊,”白不言拿起针包准备起身,他不止徐济这一个病人,“梁人一开始是占了上风,但后来吴王不是又带人杀回来了么。他们兵强马壮,很快就又把湄州抢了回去。梁国太子一开始攻下的十二城已经被咱们夺回了六城。就是吴王为了惩戒那些帮助梁军的梁人,在重新拿回六城后,下令对城中的梁人格杀勿论。徐大人你也是和村里那些梁国人混在一起,才会被误伤的。”
徐济觉得自己的脑浆都凝固了,他抓着白不言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岑夫子呢?他回来了吗?”
白不言点点头,“幸好岑夫子逃过一劫,我们才有能耐救这么多人。您看这都已经快四月了,山上还是这么冷,要不是岑夫子弄了炭并药材来,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治这么多人。”
见徐济沉默不语,白不言又出言安慰道,“徐大人,您且在这安心养伤,等能动了,我就送你下山去。你也不用担心岑夫子,还是他先找到的你,让我救人的呢。”
徐济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以示自己知道了,然后便喝了药躺下,开始装睡。
徐济相信白不言说的都是实话,但他对岑夫子告诉白不言的事情,一个字都不信。
比起白不言转述的那些故事,徐济更相信自己的记忆。那日,是长生告诫他湄州城中即将有事发生,也是梁人在湄州城中行暴虐之事,最后也是湄州衙门里的梁人帮闲杀了长生伤了自己。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绝不会有错,但岑夫子讲的故事却又恰好与事实相反,他们这是在图什么?
徐济思索着。
萧弘反击须得有人,有钱,有金戈之器。若他之前猜测的没错,萧弘与鞑靼合作多年,又成功撺掇太子允许鞑靼人学去了魏国人的技艺之法,那经过多年鞑靼商贩的迎来送往,梁境可用于作战的兵戈想来是不会少的。
面对魏人多年来锱铢必较的盘剥,梁国朝廷应当不会留有太多的钱财。而此次萧弘纵容手下人作乱,劫掠城池,又允许他们屠戮那些归顺了魏国的梁人,把这些梁人的私产据为己有,在吴王大军压境后又迅速撤离,自己退守六城,趁消息未传开之际将烧杀抢掠的罪名留给魏人。这样,萧弘便有了钱粮,也有了足以让流尽血泪的梁人再一次站起来反抗的理由。
且以梁国如今的实力,就算把八州十六城统统还给萧弘,萧弘也未免能守得住。他一开始能以雷霆之势拿下十二城,也是占了小城魏国守军人手不足及魏国消息不够灵通的优势。如今得到六城钱财,又拿下六城土地,能对魏国重兵把守的邺城,瞿川等地形成合围之势,便是他最佳的选择。更重要的是,经此一役,萧弘给多年来早就灰心丧气的梁国人带去了希望,他让梁人看到了魏人也是可以战胜的。由此,梁人必心凝力聚,对萧弘所言无所不从,将一反常态,以极大的信心与决心重新投入到与魏人的鏖战之中。
如此,萧弘一力支撑起的梁国虽仍远不及当年可与魏国分庭抗礼时雄厚实力,但已足以让不想再失颜面的魏皇重新回到谈判桌上,为日后的梁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和机会。
想通此等关节,徐济甚至忍不住要为萧弘的谋划击节赞叹。萧弘被关押在魏国十余年,几乎是仅凭着自己在梁人中最后的一点威望就达成了这样的局面,实在是令人望尘莫及。
而这样的手段,萧弘甚至可能用了不止一次。徐济意识到,一开始许多梁人为了发财致富而被诓去魏国种菩提子,结果最后只能埋骨他乡,也有着与此次相似的流程。萧弘和魏国的贵族合作,杀死了那些还有一点余力的梁国平民。
但徐济不明白,萧弘为什么要向着自己的子民举起屠刀。心心念念记挂着太子的长生,那些为了岑夫子奔波劳碌而从不叫苦的村里人,甚至还有那些在默默受难,等着萧弘从天而降来救他们的梁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萧弘为了兴国大业必须要牺牲掉他们么?
但萧弘的大业,又似乎是从魏国攻破梁国的都城开始的,徐济自己似乎也是对那些无辜梁人施虐的一方,他没有立场去指责一个想要回到自己家乡的流浪者。
徐济觉得有冰凉的东西从脸上淌了下去,很痒很难受,但他不想伸手去擦,好像这样,他那混乱的内心就会因为皮肉的受难而好过一些。
“哟,阿余怎么哭了?”就在徐济心烦意乱的时候,他听见头顶上传出了一个令他嫌恶的声音。徐济本不想搭理他的,但杨俨靠得更近了些,似乎准备伸手替他擦掉泪痕。
在杨俨真的触到他之前,徐济强撑着坐了起来,挥手打掉了杨俨递来的帕子。
看着徐济一副横眉冷对的戒备模样,杨俨嗤笑,“阿余,这是知道了?”
徐济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要杀长生?”
杨俨显然不知道长生是谁,皱着眉头想了一会,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山下村里的那群小孩?他们可不是我杀的,是魏人杀的呀,阿余你怎么病糊涂了?”
徐济被他这颠倒黑白的本事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他也知道,事到如今,杨俨还留在这里,定然是另有所图,而此时与他争辩,不过是徒劳罢了。自己最好能想办法,从杨俨嘴里再套出些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杨俨显然对徐济的沉默不满,继续挑衅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杀他们吗?因为这些人先是梁人又是魏人,最后居然又要做梁人,此等不魏不梁的三姓家奴,自然要除之而后快。就像你和我那小表弟一样,先是太子的人,居然又归顺了咱们的陛下,而今还想着要从吴王手底下讨得一口饭吃,如此不忠不孝,难道不是人人得而诛之?!”
徐济怒极反笑,“那您如今还留着我这条命做什么?”
“自然是有用啊。”杨俨一脸诚挚,“萧太子很喜欢阿兕,正有桩买卖想同他做。但咱们小阿兕在乎的人,不就只剩你一个了么?”
“这么说,在这桩买卖里,我就全然没什么好处?”徐济忍住了在喉头翻涌的血气,十分勉强地站了起来。
杨俨答得爽快,“有是有,要是,”
徐济打断他,“咱们出去说,这地不合适。”见杨俨迟疑,徐济又补了一句,“我这样的都不怕,你怕什么?”说着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出了洞窟。
在山风呼啸的崖边,杨俨再次开口,“你要是能替萧太子说服李执,那,”
徐济再次不礼貌地打断了他,“你为什么要杀长生?他们全心全意地信任你,把你当最可靠的朋友,你却拿他们当投名状!他们是三姓家奴,那你是什么?!你是什么?!当年废太子事发,你怎么没有以身殉主?!”
杨俨已经意识到了不对,想要侧身从徐济身边挤过去,但他多年来受生活磋磨,甚至比不上有伤在身的徐济强健了。杨俨见躲不过,破罐破摔道,“我是安阳侯府的公子,他们不过是阴沟里的臭虫。他们岂可与我相提并论?!”
徐济又问了一遍,“你们就这么不一样?”
杨俨昂首,“我与那些贱民当然不一样!”
“当然都一样!”徐济瞬间爆起,一把将杨俨推出了悬崖上,看着这位曾经风流一时名动帝都的贵公子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惨叫着在山谷间飘荡。
下一瞬,徐济就被杨俨闻声而来的亲随们扑到在地,他吐出嘴里因用力过度而涌上来的血沫子,朝拿着绳索迎向自己的长随咧嘴笑道,“我要见萧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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