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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清障
无边无际的梦中,仿佛有烈火焚身,有冰冻数尺,有疾驰于草原之巅的千军万马,还有深谷空巷里的幽幽啼鸣。
天似明似亮,地阵阵发颤。
脚边如裂万丈深渊,头顶似洒寒霜冰雨,城池万千破于瞬息,苍鹰逐鹿毁于一旦。
原奉痛得叫不出声,只能喑哑地喘着粗气,他想伸手抓住一棵救命稻草,想寻得一条路离开这如九重狱般的世界,但双眼所望之处皆天崩地裂,双手所触之地皆灼灼滚烫。
“这都是因为你。”远远夜空似乎有人低语。
原奉回身望去,却看不尽燎原战火,望不断天地交汇。他摇晃着起身,想要拼尽全力地叫喊,却低头呛出一口血,洒在这蒸腾的大地上。
“将军!”蔡昇惊声喊道。
原奉的脊背颤了颤,他恍惚地抬起头,看到了扶着自己的何今和跪在床榻下双手染血的蔡昇。
“将军……”蔡昇又哆哆嗦嗦道。
这时,原奉才意识到,自己已从刚刚那骇人的梦境中醒来。他置身于中军帐里,正安稳地躺在行军床上。
“您可算是醒了,都快一天了。”蔡昇见原奉的双眼逐渐恢复清明,这才长舒一口气。
“一天了?”原奉失神道。
“是啊,从您回城时跌下马到现在已经快一天了。”站在床尾的何今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自那一战后,鞑克人足足休整了三天。
三天后的清晨,他们再次袭击马垣。宋河领兵迎敌,结果两败俱伤。
一周时间内,分成五小股的鞑克武士分别攻打了上虹、马垣、赤雍、滦屏、宿北,长鹰军趁乱抢回上虹、马垣与赤雍的控兵权,随即抽调牧流亲卫三营夹击反攻。
但自以为能轻松取胜的柘木儿王没有下令撤军,反而要求原奉释放使者,同时赔款万两银钱,送至上离。
然而,就在这封信发出的当夜,长鹰军集结了自广宁府东西十五关的全部兵力,原奉亲率众部出城,奇袭白凉城外的拱卫守备,在乌赤金反扑前,及时止损,撤军回城。
就这样,半月之内,长鹰军与鞑克武士交战不下十次,每次都以原奉打完就跑,跑完折返再打而告终,拖得乌赤金疲惫不堪。
终于,到了柘木儿王下令撤军的时候了。
当夜,在这场战事中损耗大半的长鹰军主力再次汇集,原奉亲自挑选精兵强将,凑成一支三千余人的轻骑队伍。
他趁着夜幕,绕过乌赤金,在堰渡河口追上了哈尔达的先遣军。料到今晚原奉会有大动作的乌赤金侧面迎敌,双方厮杀一夜。
待等天微亮时,粮草烧光,主力尽失,乌赤金被迫带着白凉城所有鞑克武士撤向上离,以保全部下。
而原奉并没有趁胜追击,他见好就收,领兵回了牧流。
可还没到牧流城墙下,已是强弩之末的原奉跌落马下。等蔡昇哭天喊地着奔去时才发现,鲜血已浸透了他的里襟,渗出黑甲淌了下来。
“您可是要吓死属下了,这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要我怎么办?”蔡昇蹲在帐角,一边洗手一边说道。
原奉靠在床头,有些精神不济。听到蔡昇这么说,他笑了笑:“我要是死了,朝廷的心就顺了。”
“那可不行!”蔡昇一摔毛巾,愤然道,“皇帝老儿要是敢害您,属下就率长鹰军杀进京梁,把他碎尸万段!”
“又胡说八道。”原奉无力骂他,只能叹口气,“你是陛下的臣,其次才是我的将,这话要是让旁人听去了,别说是你,连带我也得一起掉脑袋。”
蔡昇有些委屈,撇着嘴闷头洗手。
“好了,”原奉从床上支起身,“你去把昨日军报找来,别耗在我这儿了。”
“可是,”蔡昇见原奉要下床,急忙上前道,“将军,属下帮您更衣吧。”
“你帮我干什么?”原奉没被人伺候过,他躲了一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蔡昇磨磨蹭蹭地退后,嘟囔道:“我哪看得懂那军报?”
这时,帐外一小兵通报道:“将军,忆锦郡主想要见您。”
原奉身形一滞,随后迅速披上搭在一旁的外衣,又对蔡昇道:“还愣着干什么?你也要见郡主?”
听闻此话,蔡昇一缩脖子,扭脸跑了。
牧流城下的中军大营中人来人往,有挑着扁担回城的农户,有抬着伤兵的医所郎中,还有几个穿着黑甲站在其中左右指挥的小都统。
李司南从人群中穿过,她头上带着帷帽,肩上裹着一件狐裘披风,身上也换下了那袭蒙了尘的红衣,笼罩在帷帽垂纱下的脸上未施粉黛。
前夜刚落下的雪沙被人一踏,成了遍地脏兮兮的雪泥。李司南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踮着脚尖,绕到了中军帐前。
军帐昏暗,暖炉倒是烧得炽热。周遭浮动着似有似无的血腥味,仔细一嗅,还有股清苦的白药味。
“将军?”李司南轻声道。
“你怎么来了?”原奉刚穿好外衣,便听到了李司南的声音。
李司南快走两步,但又堪堪停了下来,她攥着鹰符的手有些出汗,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担心。
“如今战事只算暂缓,还不算平定,你轻易跑来,谁又能保证安全?”原奉责问道。
只是他说这话时,语气中已没了那日初见李司南孤身来到牧流的愤怒了。
“将军,”李司南说道,“你刚离开广宁时,邵校尉来府中取鹰符,梅先生不在,我在不在,所以……”
“没事。”原奉平静地回道。
李司南抿了抿嘴:“我听蔡统领说,这差一点酿成大祸。”
“没有,不用听他瞎说。”原奉答道。
李司南暗中舒了一口气,这时,她才提着胆子抬头看向原奉。
在这光线不明的帐内,原奉那张脸显得尤为苍白,他垂着双眼,看上去比几夜没睡的人都要憔悴。
李司南张了张嘴,小声道:“将军,那日我带着那么多人来转运辎重也只是想要帮您罢了,我并没有……”
“什么?”原奉一时没听清。
李司南觉得鼻尖发涩:“那日你骂我不懂事,我也只是想要帮忙罢了,我……”
“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份是什么吗?”原奉打断了她。
李司南愣了愣:“我是郡……”
“是吗?”原奉反问。
李司南一滞,不说话了。
“回广宁,以后不要随意出门。”原奉说道。
李司南绷着嘴,似是还要说些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小兵匆忙跑了进来,急急报道:“将军,岳秀峦校尉请您过去一趟。”
一周前,懿安帝的圣旨降到了广宁府,许辑跪在雪地里听完了李肖的陈词滥调。
京梁同意长鹰军议和了,李肖说,这叫“安平之约”。
其实说到底,议和本就是无法改变的结果,不论原奉是战胜,还是战败。但任是谁也没想到,议和居然会是原奉亲自提出来的。
若是他的长鹰一败涂地,李肖自然会派人与柘木儿王议和,并将上离想要的东西一件不少的送去,最后便是革了原奉的职,收了原家的兵权。
反之,若是一年来私自养兵的长鹰大获全胜,李肖眼中那个一年来无比猖狂的年轻将军必定会长驱直入,想要一举踏平草原,那么到时候等待他的就是柘木儿王准备好的三万鞑克铁骑和乌赤金手下的断头铡。
可所有人都没想到,残破不堪、空有其表的长鹰军没有败,以惨胜的代价取下了乌赤金的副将、哈尔达的先遣军以及鞑克的主力与粮草,而不贪恋功勋的原奉甚至还做足了姿态,请朝廷代长鹰军议和。
这样的状况下,那张小小的调令上是否有监军印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了。
原奉破了局,但破局的方法并不完美。
“还安平之约,我看叫献鍪之约才对,”赤雍关校尉岳秀峦手下的一个小都统大声道,“乌赤金已经夹着尾巴落荒而逃了,咱们居然就这样撤了!明明可以拿下白凉城,却偏偏要拱手让给别人,依我看,就应该活捉那柘木儿老贼!”
“说得对!”宋河也应道。
这位年轻校尉是一周前鞑克撤军时来到牧流的,他的手下折损大半,正等着原奉给他东拼西凑,凑出来一支勉强符合编制的守备来。
坐在一旁的岳秀峦默然叹气,听完那小都统的话后,兀自摇了摇头。
他原是追随前赤雍校尉吕长吟的老将了,额角已有点点白发,看上去比在座众人稳重不少。
“岳大哥,咱们在这里拼死拼活,朝廷一个议和的圣旨下来,便要你我与那鞑克人握手言和,这怎么可能?况且定期三年,也只有三年,三年过后怎么办?难道要对鞑克人直接俯首称臣了吗?”宋河忿忿道。
“荒唐!”亲卫营统领蔡昇的副将王荃大叫道,“鞑克自古以来就是我大俞的藩属国,近年来屡次来犯,竟次次都能找到理由,装出一副名正言顺的样子来!现在好了,不光握手言和,连那帮关在驿站里的鞑克使者也要归还回去了,这次战事明明就是他们挑起的!”
“好了,都别说了。”岳秀峦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安静,“如今长鹰军兵力衰微,若是能有几十年前东征巴延时的阵势,鞑克也不敢对北境如何。”
听到这话,众人皆低头不语。
“这次长鹰军能惨胜已属不易,我料想今日此景也非将军所望,所以,各位都不要再说了。”岳秀峦又道。
只是这话还没收着回音,外面就传来一阵骚乱声,随后又是兵戈相撞、扭打喊叫的嘈杂。
岳秀峦先派人去找原奉,又匆匆率众人出帐,见亲卫营中已乱成一片,几十个士兵撕打在一起,兵器散落在旁,已有不少士兵挂了彩。
“都住手!”岳秀峦沉气喝道。
为首的士兵口鼻流血,眼角乌青,他跨步上前,大声说道:“校尉,长鹰真的要议和吗?”
“什么?”岳秀峦一愣,他没料到,议和的消息居然传得这么快,连营里的小兵都得到了风声。
“我等武夫在前线厮杀,那等读书人坐在高堂上动一动嘴皮子,就将所有武勋全都抹去,用一句议和来跟那帮鞑克人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这合理吗?”这士兵愤慨道。
岳秀峦沉下了脸,他厉声道:“放肆!朝廷下的命令也容你们议论吗?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我等身在其中,身份低贱,怎么能掺和陛下的事?”
“身份低贱……”这士兵自嘲一笑,他看了看身后的追随者,叹气道,“几年前,老将军被打入关外,殒命断石崖,尸骨无存。从那个时候开始,朝廷就已经寒了我们这些边关军士们的心,如今更是如此!方才蔡统领的手下拦住我,说此事将军自有打算,但依我们看,他就是像继续对着朝廷逆来顺受!不然,为什么会接下那议和的圣旨?”
“因为议和一事本就是我提出的。”原奉的声音在人群外响。
这话引起了轩然大波,在场众人皆是一怔。
围拢在周围的岳秀峦、宋河等人惊诧地回头,在看到原奉后,慌忙让出一条路来。
原奉没着甲,只穿了一身黑衣,紧束的腰身显得人清减了不少。
越过他的肩头往后看,还能望见站在不远处军帐外的李司南,那小姑娘正满脸担忧地看向这边。
“你叫什么名字?”原奉背着手,不疾不徐地来到了那士兵的面前。
“回禀将军,属下姓张,单字一个逑。”这士兵抱拳回道。
原奉眉梢一挑,盯着张逑的脸看了半天,最后开口道:“你是个屯骑小都统?”
“是。”张逑规规矩矩地答道。
“什么出身?”原奉又问。
“草野出身,家父务农。”张逑继续回答。
“务农?”原奉似乎笑了一下。
他转了个身,环视左右,在他的目光落在刚刚那些追随张逑骚乱的小兵身上时,这帮小兵皆浑身颤栗,两股战战。而所谓出身草野的张逑倒是镇定自若,丝毫不怕原奉。
想到这,原奉回身,再看向这位屯骑小都统:“你对议和有什么意见吗?”
张逑抱拳,朗声答道:“属下以为,不应当议和。
“议和乃是兵书所言下下策,一来不利于振奋士气,二来会给敌人可乘之机。长鹰军大破鞑克,本该拿下白凉城,一举进发草原八部落,攻下柘木儿鞑克,为大俞立下汗马功劳。
“而今因议和一事,军中人心浮动,将士们寒心,边关动荡,属下因此与蔡统领的手下冲突,就是因为属下不愿看到亲卫营重蹈‘三营兵变’的覆辙!”
“重蹈覆辙?”原奉自言自语般地重复了一遍,“你似乎很了解当年兵变一事?”
张逑抱拳姿势不改,但盯着地面的眼珠却轻轻一转。
“我知道,近来营中有不少流言蜚语,都是关于陛下降旨代长鹰军与鞑克议和一事的。诸位有颇多怨言,认为此举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说到这,原奉顿了顿,继续道,“只不过,今日我要告诉诸位,这议和的提议是由我上奏给陛下的。”
这话一出,周遭鸦雀无声。
刚刚在军帐里情绪激昂的宋河低下了头,王荃也不知所措地看着左右,匆匆赶来的蔡昇脚下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话。
“除夕那日,鞑克人以我扣押并行刺他们的来使为名,悍然进攻牧流、马垣、赤雍。亲卫三营抵抗了两天一夜,损失惨重。
“一天之后,乌赤金又率众部夜袭五里商镇互市,打散了马垣最后的守备,那一夜北幽的援兵至此,却因与鞑克对战损伤大半,整个北境的兵马都快要折在那里了。
“当然,不止这些。鞑克撤兵后又折返,乌赤金屡屡骚扰北境边关,长鹰军被迫四处驱逐,在这一过程中,仅剩的几千主力也快要消耗殆尽了。”
说完这一席话,原奉抬手指了指南门的方向:“诸位可以去医所看看,那里的伤兵残将恐怕要比这里尚能行走的人还要多,他们的人断了手脚,有的人性命危急,还有的人或许撑不过今天。”
刚刚还有些许嘈杂的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站在岳秀峦身后的宋河、王荃不由叹了口气。
“乌赤金确实败了,葛布、葛兰图确实死了,但是长鹰军赢了吗?”原奉反问,“数千流民失所,多座村镇被毁,这一仗若是再这么打下去,结果是什么,我相信诸位都清楚。难道你我这大俞的子民,就都要看着大俞国祚凋敝、民不聊生吗?”
四周军士无人开口,但不少人已于心中默认了原奉的话。毕竟,经此一战,北境已像当年信任原存山、原傅隋一样,开始逐渐信任起这个年轻的长鹰将军了。
“所以,你我不应贪恋战功,更不应罔顾百姓安危,北境不止是长鹰军的北境,还是大俞万千黎民的北境。”原奉缓缓说道。
张逑抿了抿嘴,他回身去看刚刚还推崇自己的士兵,还想再说什么。
可就在这时,站在最外面的蔡昇高喊道:“属下必永远追随长鹰将军,誓死捍卫北境!”
这话话音未落,四周将士皆撩衣单膝跪地抱拳,齐齐道:“属下必永远追随长鹰将军,誓死捍卫北境!”
原奉抬了抬嘴角,垂眼看向张逑。
这晚,那位被原奉当着众人面宽宏大量放过的滋事祸首在营房内上吊自裁,还煞有介事地留下了一封遗书,代自己向长鹰将军请罪。
原奉看也没看,便随手丢进了火堆里。
本就是个小兵,这中军大营里很快就没有关于他的消息了。而那日的军中骚乱一事也飞速平息,就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
可在当日目睹了一切的李司南却被张逑的自尽吓了一跳,她心思单纯,还真以为原奉会宅心仁厚地放过张逑,谁料此事并没有这么简单。
正巧,三天后,她随原奉回到广宁将军府时,见到了准备回北幽的肖立,而这位长鹰将军最亲信的人手上正拿着半年前北幽送来的借兵名册档案。
“郡主。”肖立恭敬道。
李司南盯着那名册眼角一动:“肖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肖立拱手道:“回禀郡主,末将是来给将军送东西的。”
“什么东西?”李司南刻意地看向了那封档案。
肖立笑了笑:“没什么,军士登记的花名册罢了。”
李司南眼神不差,她清晰地看见,张逑的名字底下登记着他的曾领饷额地为北幽。
“这是当初征兵时,原将军问吴都尉借调的那些士兵吗?”李司南问道。
肖立笑容一僵,他正想否认,抬眼便看到了原奉向这边走来。
“将军!”肖立急忙叫道。
原奉扫了李司南一眼,从肖立手中抽走了名册,转而问道:“郡主有什么事情吗?”
李司南快走两步,挡在了原奉身前:“我有话问你。”
“有什么话可以明天再说。”原奉没看她,随手翻了翻那名册,抬腿便要往书房走。
“不行,是急事。”李司南张臂拦住了原奉。
原奉无奈,冲肖立摆了摆手:“你先回去。”
见院子里没了外人,李司南这才放下双臂。她一本正经地看着原奉,开口道:“张逑并非自尽,而是你找人杀死的,对吗?”
原奉的脸上并无惊讶神色,仿佛料到了李司南就是来追问自己这件事的。
他一点头:“对。”
“还有你轻易留下鹰符,也是故意在试探你的部下,对吗?”李司南继续问道。
“对。”原奉承认道。
“那去年中秋前你招兵时,那场小叛乱也是你设计的,对吗?”
“对。”原奉无比坦然。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李司南提声道,“他们不是你麾下的将士吗?”
“是,也不是。”原奉淡淡道,他看着李司南望向自己时那疑惑不解的眼神,笑了一下,“看来,玄冲道长并没有把你教得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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