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叔，余生请多指教

　　孔庆云无奈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小子……先锋路二道街甲13号——赵大夫中医诊所。”
　　“谢谢，兄弟，够义气！今儿晚上，这屋子里的小不点儿，就先交给你俩照看啦！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总麻烦你们啦！”李建明朝着他挥挥手，转身离开，直奔目的地。
　　夜色已深沉，北风渐凉，落叶归根，新芽待发。
　　哈市，这座曾经亲历无尽屈辱和繁华、见证旧时代历史和喜迎新时代步伐的冰雪古城，每一条街道都印刻着这一方水土养育着的族群独一无二的个性化记忆。那些融合了日本、俄罗斯、法国、德国……古老风格的建筑物，是在时间的洗涤下，永远无法磨灭的多种族之间进行经济、政治、文化，甚至是战争交流的留痕。
　　李建明热爱这片黑土地、热爱这条松花江……热爱心中的那个，她！
　　他的脚下，加快了步伐。两只军勾大棉鞋，交替地踏在交杂着些许零星几片干枯枝叶的雪地上，窸窸窣窣的，吱吱作响着。
　　天空上，无星无月……
　　刚刚走到先锋路头道街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处，就突然下起了雨夹雪，这是今年年初春节以来的第一场春雨。
　　冰渣一样的小雪块掺和着雨点，不停地搭在李建明的肩膀上。他耳边淅淅沥沥着、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极了他终于走出了牡丹江农场，坐着绿皮火车、启程去京北上学的那一天。
　　曾几何时，躲在站台石柱后的孟宪玲，早已把目送他火车远去的那一刻，当成了此生此世的永别；然而，李建明他，却始终相信，他们俩一定还有重逢的这一天。哪怕，这一天，比他想象和期待的，整整晚了四年。
　　其实，李建明也曾经在过去四年的每个寒假春节里，都会去她所在的新农场里找她。可是，他却感觉，每一次，她就像是提前知道他会来一样，好似故意躲在了他永远都无法找到的某个地方。
　　以往过年期间，孟宪玲是会带着宝宝，去探望先前在镜泊湖边救下自己的那位大婶。母女俩每次来给大婶拜年，都会顺便送来很多年货，住上几天，陪着独自孤苦的大婶一起过节。孟宪玲还会帮她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但是，过去那四五年的时间里，她在新农场并也没有再结交什么新的朋友，一直保持密切联系的，就只有苏彤和孔庆云了。
　　只不过，当时，由于两个连部的农场距离太远了，因为道路交通的限制，他们三个人每年最多能见一两面，就很不错了。不过，哪怕是回城上学读书了，苏彤和孔庆云也一定会在寒暑假里抽空去看她和孩子一两次，时不时从城里邮寄点好东西、送给她娘俩儿。
　　苏彤取回钥匙，发现李建明已经不在原地了，心急如焚，数落了一通自己的爱人：“孔庆云！你怎么能如此放纵他、就这么任性地一个人跑去找玲玲了呀？”
　　“赶紧开门吧！那么多废话！”孔庆云督促着她，“雨夹雪，衣服都湿了。进屋再说，进屋再说！”
　　开了房门，孔庆云护着苏彤，进了孟宪玲的家里。他们对着一见他俩就热情打招呼的小宝儿，就是一顿亲亲抱抱举高高的架势，完全把眼前的这男孩儿当做他俩亲生的儿子了。
　　小孩子见了他俩，也是自然而然的熟络和亲热，甚至像是早就是习惯了把他们当做了自己的干爸爸、干妈妈一样。
　　李建明在外面冻了半天，也从刚才迷迷糊糊的酒劲儿中清醒了很多，跨进了屋子之后，便说：“他们俩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总是要当面解决的，不是吗？咱们俩，怎么说，都是事件的外人、旁观者，而已……”
　　“可是，现在，并不是最佳时机啊！”苏彤反驳道。
　　“你想想看，咱们这一代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咱们都能把北大荒，开垦为北大仓啦！还有什么是我们解决不了的难题呢？攻关，往往不在于时机好坏，而是在于这里……”孔庆云双指点了点自己的心窝儿处。
　　“在于什么？”媳妇儿瞄了他一眼，好奇地问着。
　　“勇气和坚持啊！天时、地利，都没有‘人和’，来得重要！况且，用，建明临走的时候，和我说的那句话，就是：早晚，他都是要知道的！”
　　李建明驻足在连绵不断的雨加雪之中。
　　在那间从外面看上去面积并不算太大的“赵大夫中医诊所”的街对面，他迟迟没有走过眼前这二道街的马路去。
　　他忽然有点害怕起来了；直到，他看见了，两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酒鬼，正拎着两个酒瓶子、大摇大摆着横冲直撞地推门而入。
　　李建明便速速过了马路，倚靠在虚掩着的诊所门外，还是犹豫了片刻。
　　只听到了那两个流氓蛮横地无理取闹着。他们正在冲着身穿白大褂的孟宪玲撒着酒疯。一开始，只是装着腰酸背痛、吵闹着要她给按摩推拿；紧接着，就变成了言语上的无耻挑逗；很快，就变本加厉起来，转为肆无忌惮地动手动脚。
　　一个身影闪进屋来，就在孟宪玲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两个酒鬼就被李建明打得满地找牙、差一点脑袋就给开了瓢。他们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诊所，还有大半瓶的老白干也没能来得及带走，碎洒了一地。
　　“你！”李建明心中憋火，直指着孟宪玲，“站在原地，别动！我来收拾！”
　　他懊恼着转来转去、在屋里寻摸了一圈，才从门后边找到了扫帚和簸箕，动作十分“训练有素”般的清理了残局。
　　孟宪玲瞧见李建明低垂下来的手臂上流出鲜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她故作平静，主动凑近他地说了一声：“你，受伤了……我帮你……”
　　其实，她的心里，却感动地在哭着说：久违了，我的爱！
　　却不料，得来了李建明这么一句气话：“用不着你管！拿药水，我自己擦！”

　　能在有生之年，能在他们还如此青春的时候，在这样突然起来的一场不大不小的危机情况下，再能与李建明见上一面……
　　孟宪玲心里是非常感谢老天爷为他们俩安排的这场际遇。无论是彼此人在哪里，无论是各自正在经历着什么，无论他们还能否将“昨日重现”……这一面，对孟宪玲而言，实在是太弥足珍贵：她知道，他活着，而且，活得更加正直、更有精气神儿了！
　　恍惚之间，她还以为刚刚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呢。
　　她的酒窝、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甜美，并没有被无情而难熬的岁月留下任何撕裂的划痕。
　　她，还是几年前，他与之不辞而别的，那个她……在他眼中，她始终都是圣洁干净、完美无缺的。
　　虽然，李建明的内心正在为这一场期盼已久的重逢而潮涌澎湃着，然而，他却因那两个酒鬼的胡作非为而爆怒起来。
　　他一把推开正要帮他包扎伤口的孟宪玲：“你是傻吗？刚刚，那两个畜生那样对你，你一点都不反抗吗？”
　　“我……”孟宪玲顿住了，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还是，你早就已经习惯这样的逆来顺受、并且享受在其中了？”
　　孟宪玲委屈地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我真不知道，这么冷的天儿，大晚上的，你把一个四岁的小孩子独自丢在家里，一个人在诊所里值夜班，到底是在干些什么勾当？是，等着病人上门；还是，等男人上门呢？”李建明这些话，真的是头脑发热才说出来的。
　　他的气愤，的确是因为晚饭的时候和老战友孔庆云、苏彤多年重逢，才喝了很多的酒，被那“马尿”味儿的酒精上头的劲儿，还是没有完全消退所致。
　　与此同时，换做是其他男人，当亲眼看到自己心爱多年的女人被无赖欺辱，大都会气血倒流、头脑一时冲动，借着和歹徒痛快打完一架的机会，来顺势发泄掉自己内心的怒火吧？
　　然而，他听到刚刚从自己嘴里口无遮拦、不计后果的那些混账话，却是无比的悔恨和糟心。可是，东北男人天性里的好面子，令他无法马上俯身低头下去，对被伤了自尊的女人真诚地道上一句“对不起我错了”。
　　就在此刻，从他的对面，一阵凉凉的掌风袭面而来，冷不防的、特别清脆的一声“啪”响——耳光闪亮！
　　立马，他的整个人，从头到脚地彻底清醒了，也没有了任何的火气。
　　在那片广阔天地里，两个人，曾经相互支撑、彼此轻信爱慕，呵护珍惜了对方多年！
　　谁也没想到，眼前再次邂逅的这一幕，竟然，是堪比阶级矛盾性质的批斗会场面，还要更具有极其冲突性的思想对抗！
　　这个小小的诊所里，寂静地犹如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黑暗坟墓似的。
　　他们，相互躲闪着对方的眼神，一言不发着……
　　正当，李建明理智恢复了十分的时候。
　　一个中年女人带了一袋夜宵饭盒，从门外进来了，亲热地说道：“宪玲啊！赶紧洗手，准备吃晚饭了！我家老赵特别嘱咐，必须要好好犒劳你帮我值夜班，特意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炖牛肉。”
　　孟宪玲赶紧收拾起自己五味杂陈的复杂表情，上前去迎接，顺手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装着美食夜宵的三角兜子。
　　这中年女人看着凌乱的“犯罪现场”，警觉地问道。“玲啊，诊室里，怎么搞的？这是，招贼了呀？还是又地震了？”
　　曾在七年前经过了唐城大地震恐怖天灾的中医诊所老板娘王姐，对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自然灾害，如今还是历历在目的……
　　而，她和赵大夫，他们夫妻二人就是因为当地老家的房子震塌了，他们的孩子不幸夭折了，才来到东北投奔亲戚的。哪成想，这寻亲一趟，便就在哈市呆了七年之久。如今的他们也习惯在这里生活了，暂时还没有离开哈市、回到那个伤心故乡的打算。
　　其实，1978年7月28日深夜里，别看与唐城相隔千里，哈市也是有明显震感的。当时，很多人也都从楼里跑到外面；那一夜，举国上下无眠……但是，过了那么一阵子，人们的生活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安宁。
　　只是，来自于唐城的“土著移民”赵大夫和他的媳妇儿，目前依旧是谈“震”色变，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再聊起那些令他们身心惧伤的悲痛往事的。
　　“王姐，十几分钟之前，有两个从门口过路的酒鬼，闯进来闹事，被这位……这位好心的先生，过路的时候给打了出去；但是，他也因为帮助咱们诊所而手臂受伤了！”
　　王姐看了看被孟宪玲引荐介绍的病患“好心人”：“我的天儿！咱家恩人的伤势，严重不？”
　　“他受伤了、流了很多血，需要及时包扎！王姐，我刚刚也被吓坏了，您看，现在，我的手还哆嗦呢！”孟宪玲故意装作自己惊魂未定的模样，不停地抖着手。
　　这，大夫要是装起病来，恐怕是比真病人还要像真病人呢。
　　在王姐看来，羸羸弱弱、惊慌失措的孟宪玲是真的被吓到了。
　　可是，她这么拙劣的演技，却早就被一旁心知肚明的李建明，清晰“捕捉”到、统统尽收眼底了；但，他并没有当众揭穿，反而，忽然觉得孟宪玲此时假扮柔弱的样子，很是可爱。
　　当然，李建明也猜测着，是不是，她的手抖，委实是因为刚才她狠狠地朝着说了浑话的他扇出那一记重重的耳光所致呢？
　　毕竟，他现在挨打的那一侧脸颊，还是火拉拉的疼着。便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王姐，我恐怕，现在是没有办法帮他包扎伤口了！正好，您来得巧，得麻烦您亲自上阵了！”孟宪玲说道。
　　“不麻烦！不麻烦！玲玲，趁热乎，你先吃饭吧，顺便压压惊！”王姐又指了指自己从在家带过来的热饭盒递给孟宪玲，示意她去里面的休息室去吃饭。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