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嗒嗒嗒——

　　骰子撞击筒壁，响声清脆急促，犹如一把珠子在镜面上打散。

　　魔鬼般的动静牵系无数道目光。

　　繁华大街，赌坊的顶楼，一张大桌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最受瞩目的中心位置，庄家缓缓开启骰盅。三枚白白胖胖的骰子躺在平滑的盅底，相同的姿态，不同的点数，久经赌场的老客扫过一眼就能瞬间判定了输赢。

　　屏息以待的寂静被喧闹取代。

　　笑声围聚的赌桌，摆放两张红木大椅，椅上坐了两个人。一头是位中年人，红光满面，面前堆满筹码，这一局的输赢已经在他的意料之内。他拱了拱手，说了声承认。对面的青年公子没吭声，眼睛只盯着骰子。

　　青年公子今晚手气背，输了个精光，还当掉了一块随身携带的玉佩。按理来说人走霉运时要远离赌场，因为输红眼的人往往最容易失去理智。他却毫无觉悟，手里筹码已经全部易主，依旧没有下场的打算。

　　不败先生多次叫停。

　　这公子一意孤行，打了欠条，让掌柜记账，继续开下一局。他坐在灯火阑珊处，漫不经心盘着两核桃，手指灵活，眼神却有些钝，看不出输的颓败，也看不出对赢的偏执。那些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对他来说跟扔着玩儿似的。

　　这般镇定自若的心态非赌场老手不能有。

　　一开始，大家都认为他在隐藏实力，故意示弱，准备到时候扮猪吃老虎。不败先生也如临大敌。结果赌了半天发现这人是纯傻子，压根一点都不会，玩什么都现学，学了一圈还没搞懂几个规则，只能玩最低级的比大小。

　　玩就玩吧，他还一直押小。

　　理由是大的数加起来太复杂，他懒得算。

　　不败先生平生阅人无数，从没见过这一路子的赌徒。真金白银的票子砸里头，眼睛都不眨一下。你说他喜欢赌吧，不像，来砸场子吧，也不像。谁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想不开的，大晚上的，参与度这么低的赌博还不如去逛窑子。他玩困了甚至在那打哈欠。

　　“小兄弟，要不就到这吧。”不败先生说。

　　“什么时辰了？”

　　“戌时三刻。”伙计忙道。

　　“那不早着吗。”

　　“可您已经坐了一下午了。”

　　“这椅子多少钱，我买了。”青年公子懒洋洋的。

　　“不是椅子的原因，是您已经打了一堆白条了，数再往上走，咱们小店也借不起。您看您是回去自个取点现钱，还是报一下贵府方位，在东边还是在西边，这样一来也就不用您折腾，咱替您跑腿。”伙计探着口风，想打听他的来历。

　　长安豪强众多，敢赌这么大的公子哥不在少数。可是他自称姓宁，只一个姓，其他的一概没透露。大家猜来猜去，摸不准到底是哪座府上的败家子，小心翼翼伺候着，还把不败先生请出来，谁知一赌就是一下午。

　　不败先生已经很少出山了。

　　这样耗下去，无益于名声，钱也未必能到手。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不败先生看穿他今夜只是无聊，对赌局兴致缺缺，这种较量对自诩赌圣之人来说只是一种侮辱。不败先生理了理衣摆，从椅子上起身，道，“今日缘分到这里，日后还有较量机会，小兄弟后会有期。”

　　大家让开路。

　　青年公子八风不动，手里核桃照样盘，说了句别走啊。空口白话没能留住人。他头一偏，迟滞的视线顺着过道延伸，擦过不败先生身影时倏地定住，一眼望到楼梯口，那头又一行人正拾阶而上。

　　为首是位妙龄女子，身着素兰襦裙，帷帽挡了大半张脸。她一步一台阶，上楼时微微垂首，帽中滑出一缕乌黑长发，裙摆摇曳生姿，步伐美得让人心神摇荡。后头的随从身形魁梧，具有威慑力的体型形成了包围圈，将所有觊觎的目光扼杀在外。

　　他们来历不明，突然到此。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不败先生顿在路中间，忘记了进退，只能呆呆站着，眼见那女子朝自己迎面走来。他年近不惑，已经过了气血方刚的年纪，却在白衣翩然靠近的刹那，感受到一种震恐的恍惚。他无法挪开视线，魔障似的被牵引着随那抹倩影移动。

　　白衣女子没有停留，一路走到过道尽头，朝坐在那盘核桃的人额首，盈盈屈膝行礼，唤了一声“公子”。青年公子困了一晚上，此刻眼神终于聚焦起来，眯着眼瞧她，道：“你怎么来了？”

　　“来伺候公子。”

　　“我玩会就回去了，没什么要伺候的。”青年公子无可奈何。

　　“我既来了，总得周全些，”白衣女子摘下帷帽，近前来，为他理正领口，“公子叫我一个人回家去？”香气因她的动作扑面而来，拱进椅上人怀里，冲散了睡意，害得所有伪装原形毕露。

　　青年公子是男扮女装的永宁公主。

　　阮峥穿长袍，戴玉冠，难得一身轻便。临时起意出门，吃吃逛逛上赌坊。坐到最高楼与从不败绩的高手开局对赌，千金散尽图一乐，被瑞王爷气出的火气抛到九霄云外，心底里那点郁闷也渐渐消了。

　　败家败到这份上其实过了头。

　　她后来困了，想回去睡觉，但一从椅子上起来，脑子里悬而未决的问题就开始闪闪发光。问题与洛云桢有关，与夜晚荒谬的吻有关。如潮回忆犹如几千瓦的探照灯，那光锃亮强烈，照得她无处可躲。不像爱情的光芒射进了小鹿乱撞的心，更像一只胆小怕死的鬼撞见佛光，有被烧得灰飞烟灭的危险。

　　洛云桢是危险的根源。

　　阮峥自认敬业，演公主演得到位，但还没糊涂到真当自己是公主的地步。洛云桢喜欢这具壳子这套人设，一番表白说给永宁公主听，情真意切。与她有什么关系？她有什么立场给出回复。

　　“这局还开吗？”秦斐然的声音将她从漩涡中拉回来。

　　“开啊……”

　　阮峥换了只手盘核桃，盖上骰盅，不再去想没答案的事：“这不是没钱了，不败先生要走，伙计也要撵人了。”

　　伙计赔笑：“您这话说的，贵客驾临，贡着都来不及呢。”

　　秦斐然的到来，无形之中改变了整个赌局的气场。钱是俗物，打肿脸充胖子能撑起体面，但撑不起金尊玉贵的派头。能养得起这样一位侍女的，必然不是小门小户人家。众人看阮峥的眼神越发敬畏艳羡，带着好奇。

　　不败先生也在其列。

　　“盛情难却，阁下今日兴致高，我便再下一局。”他临时改变主意，回到座位，做好二度开局的准备。

　　阮峥拱手：“荣幸之至。”

　　不败先生道：“嗜赌终非正途，劝君早日知返。今夜仅此一局定乾坤，你若赢，先前账目一笔勾销。”

　　他爽快，阮峥也爽快：“我若输了，账目翻倍。”

　　不败先生却笑了：“这一局不赌钱。”

　　“那赌什么？”

　　“把人压上吧。”他视线滑过秦斐然侧脸，流露出贪婪。

　　阮峥像被针扎了一下。

　　不败先生摇开羽扇，好整以暇道：“阁下腰缠万贯，视钱财如粪土。数目再大于你而言也是一张废纸。输了不值得心疼，赢了不值得欣喜。你对赌局的结果毫不在意，这样赌下去又有什么意趣。若想要体验提心吊胆的滋味，何不压上心爱之物，真正赌一回？”

　　他端坐如钟，放出的屁话煞有介事。阮峥以为他有什么高见，听到后半句反应过来，这厮猪油蒙了心，想赌把大的，竟奢望自己把秦斐然当筹码押出去。饶是秦姑娘修养好，面上还算稳得住，立在后头微微笑着。

　　不败先生拿余光打量秦斐然，有些肆无忌惮。

　　阮峥后仰一靠，舔了舔后槽牙。

　　不败先生见她没吭声，以为此事可成，继续道：“公平起见，阁下押上了人，我亦是要押的。我家中有两名貌美的妾室，前些日子刚从扬州买来，虽比不上您身边这位天仙下凡，伺候人的本事却是数一数二。”

　　周围人心照不宣，都暧昧笑了起来。

　　阮峥在笑声中默默盘核桃，盘着盘着，核桃就碎了。那不是文玩核桃，是干果铺子上买来的，她没吃完，随便盘着玩儿，心平气和盘了一天，连缝都没搞出一丝，这会儿核桃壳直接掐成了渣。

　　她没搭理不败先生，扭头问秦斐然：“吃吗？”

　　秦斐然默不作声。

　　阮峥吹掉碎渣，捡出几块核桃仁扔进嘴里，感觉像在嚼僵尸的脑子。又干又苦。不败先生喋喋不休，还在宣扬他那两名的妾室的好处，为了增加说服力，他甚至将人叫到了赌坊，跪倒在阮峥面前。两位女子穿得花红柳绿，低着头，娇娇弱弱的，像是对被转手的命运已经习以为常，感到麻木。

　　她们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筹码。

　　阮峥口中泛起一股苦味，感觉这核桃挺难吃，以后得换家铺子买干货。她拍掉手上碎渣，站起身，掌心撑在桌面上，抬高的视线隐含压迫感，居高临下，陡然让不败先生闭了嘴。他一安静，周周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也就消失了。

　　大家不知道阮峥什么意思，齐齐瞧向她。

　　“这有什么刺激的……”

　　阮峥曲起手指，弹飞桌上一小块碎渣。

　　她盯着不败先生的眼睛，无声笑了，语气无所谓似的，道：“我不差钱，也不差人，你那两位妾室对我来说毫无用处。有吸引力的事物赌起来才刺激，可我最近生无可恋，什么都不喜欢，甚至觉得活着也挺没意思。不如这样，咱们赌命吧，扔骰子比大小，谁输了谁就去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