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林君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可他没办法。
　　与田师约定的时间只剩不到两日，他必须回长洲把悬红令的事解决掉。
　　此时季远珩昏睡不醒，正是他离开的最好时机。若等他醒过来，再想脱身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林君坐上船，夜晚的明湖，湖面上浮着一层厚厚的雾霭。饶是他夜视极佳，也难以分辨方向。
　　“客官，您还是先回里面休息会吧，这雾太大，船走得慢！”艄公在船头一边撑着船一边说着。
　　确实，茫茫夜色也没什么好看的，林君便依言去船篷里坐下。
　　此时已是三更天，又是数九寒冬，夜里的温度比不上白日还有些许暖意，林君只觉得船篷两侧一阵阵的寒风灌进灌出，吹得他浑身冰冷。
　　出发前的傍晚，趁着季远珩未归，他刻意绕去玉河西村的信庄给田师送了信，信中他言明任务已经完成，而自己也因此被君明剑庄追杀，不能在长洲城中现身。约田师明日丑时三刻去城外平鹤岗向西的废亭交接。
　　坐在船篷里，林君手中把玩着平日藏于袖口之中的袖箭，那箭匣里共有三支箭，每一支箭头上都浸了剧毒。借着月色看，泛着极浅的草绿色。这袖箭原本是季远珩准备送予他赔罪的。记得之前他弄坏了他最宝贝的机关弩，气得他几天都不跟他说话。后来他去长洲跑任务，季远珩便偷偷地在剑庐里亲手给他打造了这一套袖中箭。此物乍看上去与普通的袖箭并无不同，然而实际上内匣机括却暗藏诡道。普通袖箭多以索线控制，使用时须要用手勾动里面索线尾端拴着的铁环，方可启动机匣，且体积过大，只能藏于宽广的袖口内，否则便容易被敌人识破。然而林君手中的这个却与之不同，他的这个机匣，只有半尺长，一寸宽，三分厚，内里机括全为上等的玄铁，以撞针法被季远珩藏在底端，用时只需以巧劲轻按插销便可弹出，然而其小巧的箭匣里还可容纳三支袖箭以备一击不中补仓之需。
　　这东西是他从君明剑庄出来之后才发现的，他不知道季远珩是什么时候把它放进自己的包裹里，也不知道季远珩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把这个东西放进去的。
　　里面的袖箭是箭匣里自带的，上面的毒也是。
　　季远珩一向自诩君子所为，本就不喜林君的暗器手段，更是断不屑以毒伤人。但这东西，除了季远珩，林君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得出如此适合他的武器。
　　“……季远珩。”
　　他低声念叨着他的名字，目光从船篷的尾端投过去，望向那层层雾霭中已经模糊的水上庄园，只觉心中百感交集。
　　因为夜晚水面起雾的关系，小船足足比白日里多行了一半的时辰，待到长洲渡口，已经是五更天了。
　　林君倚在船篷里小憩，因为宵禁的缘故，此时长洲渡口还封着，要等到城门开了，渡口才可以正常停泊。如他们这样私自停靠在长洲水域的船只，若是动静大了被官府知晓，定要蹲大牢的，因此在夜间行船的艄公，多半也都是些要钱不要命的人。
　　这一夜停在水上，船篷里的温度跌到了底。
　　江泞的冬天，早上露水湿气重，待到城门打开，林君上了岸，只觉得整个人浑身湿冷，仿佛刚从湖水里爬上来一般。
　　他还是选了上次那家客栈，进门就吩咐小二烫了一壶热酒给他端进房间。
　　一壶酒见底，林君这才觉得身体稍稍暖和了些。他将窗棂支着，在房间里简单乔装，事毕躲在侧面守着，果不其然见信差从里面出来不久，田师便从赏杀楼离开。
　　田师是核算师，平时应该足不出楼才对，这个时辰正是楼里最忙的，他此时离开必然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林君知道在楼外交易不合规矩，对于交易双方来说，赏杀楼内都是一个相对更加安全的场所，一来可以防止交易双方有变，二来也可以防止第三方介入干预。
　　所以即便是飞书前去通知田师在外面交接，他也不确保到时候田师会不会出现。
　　这无异于一场赌博。
　　而他赌的，就是这个悬红令的价值究竟有多少，值不值得田师冒死来见。
　　或是他不来见的话，也是死路一条。
　　只有核算师才知道上家，杀手是不知道的。
　　这也是核算师在整个人命买卖中唯一的风险。
　　林君紧跟着田师，只见他故意绕过城内几处人多繁华的地方，走进一间绸缎庄换了装扮，随着人流出了长洲城。他武功平平，比起林君的轻功逊色不少，此时跟踪他，林君就跟闲时散步没什么两样。但好歹是赏杀楼里出来的，田师警觉性不低，出了城又几次绕去城外的小店小铺，饶是林君紧盯着，都差点为了不跟丢而暴露行踪。
　　终于在绕了大半个长洲郊外后，田师进了定门镇里的一间酒楼铺子。林君在隔壁的茶铺里盯梢。只见他上了二楼，在一个靠窗的桌前坐下，时间过了许久，他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可那人一直没有出现。
　　林君见他伸手招来小二，要了酒菜，可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还是没人出现。
　　约莫一个时辰后，田师结账下楼，又拈熟随意地与酒馆老板闲聊几句，便径自离开。
　　林君随后进了酒楼，上下查探了一番，整个酒楼除了田师，并无其他顾客，酒楼后门通向另一条街，显然与田师接头的人是从那里走了。
　　他追上田师的行踪，见他直接回了赏杀楼，再没出来。
　　入夜，林君依约来到平鹤岗废亭。
　　足等了一刻钟，才见到田师缓缓而来。
　　“我倒是不知道，赏杀楼什么时候谱这么大了，连田师你都变得想几时出现就几时出现。”林君倚在废亭的亭柱上，口气中满是挑衅。
　　“林公子，久等。”
　　“等得起，我要是等不起的话，大把的金子岂不是要拱手让给他人了。”
　　田师听着他打趣，说出的话却一丝不苟：“林公子的悬红令呢。”
　　“丢了。”林君无奈的耸耸肩。
　　“楼中规矩，认牌不认人。既无牌子，那交易便作罢了。”
　　田师说完转身欲走。只听身后林君轻笑一声，他脚步一顿，狐疑地转过身来。
　　林君施施然地坐在废亭横栏上，一脚登在上面，将一个裹着黑巾圆咕隆咚的东西丢在地上道：“牌子我是被那帮君明疯狗追逃时掉了，不过这东西想必比牌子来的更加实际吧。”
　　田师见地上那圆滚滚的人头，脸上露出令人琢磨不透的神色，犹豫道：“林公子一向是守规矩的，此次未免过于……”
　　“过于什么？老子还没找你算账，你他娘的磨磨唧唧有完没完！”
　　“我们之间有何帐好算。”
　　“你诳我去君明剑庄杀什么剑庐少主，可知害我惹了多大的麻烦！我就说这么好的悬红怎么会没人抢，原不过是个圈套！现在君明剑庄说他们丢了东西，硬是栽到我头上，一群疯狗死咬着我不放，你说这笔帐，我们怎么算！”
　　林君恶狠狠地瞪着田师吼完，心下擂鼓似的悄悄打量他的反映，却见他一脸处变不惊道：“那林公子想如何？”
　　“这笔买卖我们重新谈。”
　　“怎么说？”
　　“人头你拿走，黄金我分文不取，但我要知道，上家是谁。”
　　“这可不行。公子应当明白我们核算师也有规矩，公子可以不守规矩，但在下不能不守。”
　　“不行？那便看看你今日走不走得了。”
　　林君喝了一声，将人头从地上勾起，当做球一般的朝着田师踢了过去。田师闪身躲避，只见林君身形诡异飘忽直奔到面前，心下大惊连忙向后急退了两尺。转身便欲逃，可他万万不该忘了，林君是个禁阁弟子。
　　禁阁本就不善于近身攻击，林君之所以欺近他，就是算准他会拉开距离趁机逃走。
　　身后嗖的一声，待田师反应过来时，一支细短精巧的袖箭已经从他的右肩胛穿过。
　　箭尖，透着一丝浅绿。
　　此箭有毒。田师心道不好，再想运功压制，眼前已经花了。
　　“呃……”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听着林君慢慢地走近他。
　　“原本真不想闹的这样难看啊，毕竟我们都是老搭档了。”林君轻声说着，将他一把揪住转眼便拖进了废亭里。
　　田师此时受毒素影响，眼前一昏一明，半边身子已经开始麻痹了。
　　“你竟然使诈……”田师看向那滚到边上刚刚被当作球踢的人头，满脸的络腮胡子，一眼看上去便知年纪四十有余，双目狰狞欲裂，断不会是他要的剑庐少主。
　　“你不也是聪明谨慎地很，宁愿放弃交易也不上当吗？哎……我若早知你如此油盐不进，倒不如一开始就把你钉在这儿来的省事呢！”林君可惜似的叹了口气。
　　“怎么……你早就知道……”
　　“田师，从那日你刻意把这个悬红的消息放给我，便已经是策划好的吧。”
　　“起初我也想不通，为什么如此大的悬红，你偏等着第一个说给我听。我去的不是最早，又像你说的，我这个人向来贪财怕死，从不接冒风险的单子，此等悬红，怎么会偏巧让我撞上。能轮得上我，唯一的可能，便是非我不可。”
　　“我现在倒想知道你究竟查了我多少底细。”
　　林君说着伸出手来，轻轻转动那支穿在他肩头的袖箭。修长的手，借着月色的白，竟透出彻骨的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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