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深观众

　　包间里，两母子久未相见，有份陌生。

　　姜明婕在国外浸淫多年，常年外语环境，面上已自发挂上入乡随俗的美式微笑，偏麦色皮肤，茶褐色口红，谈笑起来眼角每条纹路都仿似能挤出地球另一端的自由阳光。

　　简单嘘寒问暖后，菜陆续上齐。

　　都是陈萧平时爱吃的。

　　姜明婕先给陈萧夹了一圈儿菜，他还没动筷子，碟子就已经满了。

　　陈萧盛半碗汤，摆在她手边。

　　他记得小时候妈妈吃饭前都会先喝一点热汤暖胃。

　　不过，后来姜明婕出国，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习惯。

　　“多吃点儿，看你瘦成什么样了？个子那么高，像一根竹竿。”姜明婕说。

　　“随你了呗，吃多少都不长肉。”陈萧夹着快堆成小山的菜，忽地想起来，问道，“对了，这次回来待多久？”

　　“四五天吧，”姜明婕推一下金丝边眼镜，“看看你，顺便回来看看你姥姥，她也上年纪了。”

　　陈萧点点头。

　　“主要是看你，”姜明婕开朗地端起杯，“来，儿子，生日快乐！”

　　两人碰杯后，她感叹道：“真快啊，一晃眼你都21了。”

　　“妈，你21岁的时候在干嘛？”

　　“我？我21那年，”姜明婕想了一下，“应该是大学毕业了，然后，在一家私企当会计。”

　　“切，显摆你上学早呗。”

　　“不用嫉妒，明年就轮到你了，”给陈萧杯子里加一些饮料后，姜明婕看着他试探地问，“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想法，”陈萧撇头吃菜，“像你一样，打工呗。”

　　“现在和我那时候哪还一样，工作嘛做不完的，不用急，你如果想出去看看，也挺好的。”

　　陈萧一早洞悉姜明婕心思，轻松调侃道：“妈，你儿子二十多了，你怎么总想着搁身边带着？你就不怕那些女孩子嫌我是妈宝男，都不愿意跟我谈恋爱，最后害你儿子变成一个老光棍儿吗？”

　　“你肯那么听话？再说了，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喜欢你的女孩子不要太多吧，你不照镜子吗？”

　　这是什么新型凡尔赛？

　　陈萧乐了，看来他妈在外国加班的同时，也没少在国内的网络上冲浪。

　　玩笑过后，姜明婕旋即又认真地说：“萧萧，妈妈现在能更好地照顾你了。”

　　陈萧啃着排骨，悠悠地说：“你有没有照顾好自己啊？”

　　听到这话，姜明婕眼里有些闪动，轻轻拍拍陈萧的脸，微笑着说：“没看到你老妈越来越漂亮？”

　　“看到啦，一进门就看到了，”无奈地牵动嘴角，隔了数秒，陈萧又轻轻说，“漂亮和幸福是两码事儿吧。”

　　姜明婕倏然有些诧异，若有所思地低了低头。

　　觉察到对话气氛似乎在向沉重的方向倾斜，陈萧赶紧在轻松这边加一颗砝码。

　　“好啦，”他打圆场道，“我承认，喜欢我的女孩子是很多，我可舍不得这种众星捧月的日子。”

　　缓了几秒，陈萧又补充一句：“而且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姜明婕抬眸仔细看他，欲闻其详，正等待下文。

　　陈萧却话锋一转，不修边幅地边吃边说：“诶，那个假老外呢？没和你一起？”

　　姜明婕起先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哦，没有，他没休假。”这才夹一点东西放到嘴里，“你还记得他？”

　　“嗯，他对你还好吗？”

　　姜明婕忽然笑了，点点头说：“还不错。”

　　陈萧撸起袖子，鼓了鼓肱二头肌，看着他妈说：“不好你就告诉我，我收拾他。”

　　姜明婕捏捏陈萧耳朵，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陈萧也笑。

　　笑容消失之前，他无意间发觉，那碗汤，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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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逐渐闷热，女同学们开始穿起半透明雪纺衣裙，仙衣飘飘地出现在校园中各种角落。

　　一项注重衣着搭配的南薇，今年却没有加入这般风景。她最近无心打扮，素面朝天，一套灰色运动服从早穿到晚，任凭暗紫色染发掉成浅粉色，仍然无动于衷。

　　分手后，南薇原来投入男友处的大把精力与感情，如今无处消耗与寄托，所以，忙里偷闲转而开始追星。

　　追的是去年某选秀出道的亚军，因天时地利人和，短短时间内摇身一变，成为今日后起之秀。上个月出了一首单曲，知名词曲制作联合打造，品质保障并且副歌也很洗脑，一时之间人气再度高涨，风光无两。

　　无限循环到包浆后，中毒不浅的南薇，将自己所有3C产品的锁屏和桌面都换成了这位男idol的自拍照片。

　　每个没课的周四下午，都来唐淑晨家小聚，一起点好外卖，然后一边聊天一边刷少的可怜的考古视频。

　　前两天，该偶像微博连发三条，预热新专辑。

　　今天中午，首发主打MV刚发布半小时，观看量就已经超过百万。

　　南薇喝着珍奶一脸激动，陶醉在歌声里不能自拔，紧盯画面的双眼忽然瞪大。

　　竟有女人出现！

　　让南薇没想到的是，之后每过一秒，都有新的惊吓出现。

　　亲密镜头有必要拍这么多？这女的正脸大特写用得着给十秒吗？还非得找个特别上镜颜值抗打的大美女！

　　连续承受暴击的南薇，终于忍无可忍，发出嫉妒地怒吼：“这女的谁啊？”

　　马上暂停画面，开启搜索模式，恨不得把那个大美女家谱挖出来看看。

　　一顿操作后，南薇惊呼：“XX六中？哎你俩不就是XX六中的嘛！”

　　唐淑晨淡定地点点头，继续专注在她的糖醋里脊上，根本没空瞅南薇idol的MV。

　　“我去，这女的和你们一届！你们见过吗？”南薇把平板电脑转过来给他俩看，自己端着手机又划回搜索词条页首，确认一遍，“对，邵冉冉，她是叫邵冉冉。”

　　陈萧外卖刚到，他拆着塑料袋瞄了一眼，表情不改地“嗯”了一声。

　　见这两位同届校友非但一点儿不激动，反而还有些从容得过了头，南薇疑惑地左右看了看他俩，暗自分析起了个中缘由：莫非，这女的上学的时候人品不行，不招人待见？但邵冉冉这张脸，怎么都算是风云人物啊，就算没有佳话，怎么可能没点子风流韵事？尤其放着陈萧这么一位英俊情场浪子在一个学校晃荡，怎么可能对邵冉冉反应如此冷淡？

　　难道……

　　南薇忽然有了预感，看着陈萧，满脸狐疑又不可置信地慨叹一句：“不是吧？”

　　而后，南薇诧异地转向唐淑晨，语出惊人地求证道：“这位也是他前任？”

　　饱餐一顿后，唐淑晨抬起头，这才有空往暂停在邵冉冉那一帧画面的平板电脑上瞧了瞧，然后，非常无感地耸了耸肩。

　　得到知情人的确认，南薇仿佛吃了个惊天大瓜一般，瞬间爆出一句粗口。

　　冷静数秒后，南薇又突然莫名兴奋起来，发出怀疑人生般的终极一问：“陈总，你到底有多少个前任啊？”

　　对于绩点的大惊小怪，陈萧置若罔闻，一口猪排饭，一口鸳鸯奶茶，吃得悠然自在。

　　南薇八卦之心不死，缠着陈萧继续输出：“六度关系理论真的成立啊，我天！我和我idol之间只差淑淑——陈总——陈总前任，这仨人的距离，天啊！陈总你是个人物！我必须敬你一个，来来来，我现在谁也不佩服，我就崇拜你！你帮我追个星呗，啊？你还有邵冉冉微信吗？你俩还有没有可能复合？我求你了陈哥，要不你牺牲一下自己，给我牵个线搭个桥行不？将来我和我idol的孩子认你当干爹还不行吗？诶，诶陈总，诶，你跑啥啊？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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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六月。

　　头戴方帽身披学士服的大四生们，成了一道独有的景色。

　　过了这周，种种与学生两字有关的特惠和待遇，都将离他们远去。

　　四年同窗情缘到期在即，趁时日尚有残存，个个都忙着合照留念，暗中分秒必争地结清亦或交接新旧感情线。

　　随着毕业季的到来，宣传片取材拍摄也将进入尾声。

　　为了避开烈日当空的死亡光线，广电一班一早就到艺术学院取景，拍完最后素材时还不到上午十点半。

　　时间尚早，回系里送完机器，唐淑晨提早在食堂吃了个午饭，下午上完今天最后一节课时，距离三点还有一会儿。

　　娘家人小分队在校门口分道扬镳后，唐淑晨走进旁边花店买了一束剑兰，一路捧着往北院走。

　　以往这种行为可能会引来侧目，但今天这种特殊的日子例外。

　　路上来来往往多数人都拿着花，不是买来送人的，就是从别人那里收到的，百合、向日葵、绣球和粉玫瑰最常见，所以，走到哪里鼻端都能隐约闻到淡淡花香。

　　在美术系大楼附近广场南侧的一片草坪前，掠过成群结队的合影人群，唐淑晨找到了送花目标——那个高高瘦瘦的背影。

　　她站到一边，在等那背影比完耶转过来。

　　相机快门连续振动数声后，人群嘈杂着散开。

　　陈左摘下方帽在脸旁扇风，半长不短的头发起飞落下，起飞又落下。

　　云飘走，阳光变得刺眼，陈左调转身背对太阳。再抬眼的时候，一下看到了唐淑晨，惊喜地笑，朝她挥手走来。

　　“你又来这边开工？”

　　陈左四下望望，并没发现拍摄设备，却瞥见唐淑晨手里的花束，不禁又抬眸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份多少有些困惑的神色。

　　唐淑晨暗笑，送上花束，轻快地说：“我是来祝贺你毕业的，呐。”

　　接过她递来的剑兰，陈左还真有点受宠若惊，瞧了瞧花，又歪着头眯眼端详了她一阵子。

　　陈左忽然戏谑道：“你，改主意了？”

　　他张开双臂，“我十分欢迎，你这份贺礼。”作势要抱她。

　　唐淑晨无奈地推开，笑笑说：“我谢谢你，并没有。”

　　“我也谢谢你，”陈左不甘示弱地呛声，而后又笑言，“你的花啦。”

　　两人对视着会心一笑。

　　唐淑晨先问：“你这个粉刷匠，今后有何高就？”

　　陈左拨了拨头发，一副落魄表情，“用我的两把刷子，继续刷墙呗。”

　　唐淑晨哈哈大笑，“那后会有期啦。”

　　她已经转身。

　　陈左一把拉住她，佯装卑微地质问：“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我这分明是怕耽误你搞创作，”唐淑晨也假装正经，振振有词地胡说八道，“我多希望你早日飞黄腾达，功成名就呀！那你送我那幅画不就水涨船高、身价百倍了嘛，到时候，值个百万千万亿的，我正好乐得一辈子不用奋斗了，以后我养尊处优、骄奢淫逸的日子就全靠你一个人了，你好好加油哦！”

　　陈左无语地压了压嘴角，苦笑道：“唐淑晨，你其实是怕我活得太久吧？”

　　“陈先生，”唐淑晨指指陈左手中的花，“这剑兰，你不认得吗？花语可是福禄长寿、康宁高升呢。”

　　说后几个字的时候，唐淑晨还像模像样地跟他施了一个抱拳礼。

　　陈左吸一口气，刚要开口，有那么一瞬间，忽然发觉自己，总是猜不到她。

　　他不得不欲言又止，只会看着她笑了。

　　唐淑晨也笑着看他。

　　她今天随意扎了个马尾，鬓角和后颈有毛茸茸碎发掉下来，贴在皮肤上，陈左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抚摸，却又将手放在裤子口袋里。

　　他有了一点失落。

　　并不掩饰，马上扬起嘴角，取笑自己，“完了完了，我怎么突然间很羡慕陈萧呢？”

　　唐淑晨蹙着眉，颇为嫌弃，“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可没给他送过花。”

　　陈左失笑，坦白讲：“羡慕他，那么早就认识你。”

　　唐淑晨怔住。

　　阵阵杂乱的快门声倏然安静，瞬息之间人声鼎沸，周围人群缓缓四散，陆续撤离，人头攒动，一时间像潮水般涌向各处。

　　仍处在震动中的唐淑晨浑然不知。

　　眼见乌泱泱一片推挤过来，陈左一把将唐淑晨扯到身前，半拥抱式挡在她身侧，如一道高墙将人潮隔开一个缺口。

　　慌乱中，唐淑晨透过人影的稀疏空隙，一下望见一个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此刻，在对面人群里，陈萧正揽着黑衣女子拍照，而后，他不经意地回头一瞥。

　　电光朝露之间，目光穿越百米，与人潮彼端唐淑晨投来的视线，精准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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