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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飞来醋
重离把脸埋在手心里,闷闷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看见他和杜若在一起,那样…不好。”
天九看着他消沉的表情,眯了眯眼:“你莫不是在吃尊上的醋吧?”
“怎、怎么可能!”重离立马否认,“我就是觉得奇怪,他对所有人都那般严格,为何独独对杜若网开一面,要换了别人,早就该被剁成肉馅了。”
天九道:“重离,你自作聪明的毛病什么时候可以改。你可想过尊上要以什么身份去罚杜若魔姬,他是仙界首尊,不是魔界首尊,更不是人间的皇帝。”
重离从未想过这些,或者说在他印象中傅云疏是大权在握的那个人,是可以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存在,但他忘了,傅云疏是仙界之主,而非天下之主。
“更何况,魔都修罗座本就是仙族冲进去损毁的,是非对错,早已分不清了。”天九道。
“我不明白,尊上既然已经毁掉了魔都,为什么要救下杜若?”
“是对故友的承诺。”天九把那段过往挑拣了些重要的告诉了他,“尊上亲眼看着知己之交倒在自己面前,那种心情,非你我所能体会。”
“可他们既是好友,又为何非要兵戎相见?”
“天魔赤莲死后,仙魔二界本是要休战。只可惜,魔族本势弱些,之前为提升修为做了许多不人道的事,譬如,以凡人血肉为引,炼制灵丹,惹了太多众怒。”
“所以尊上替天行道了?”重离接上去问道。
“刚说过,尊上不是凡间的皇帝,他管不着魔族和人间的恩怨。”天九道,“只是这世间的偏见已经形成,剿灭魔族的呼声高涨不灭,以至于最终惊动了神界。”
“神、神界?!”
天九缓缓点头:“不错,魔族的覆灭是神谕的结果,尊上也无法违抗。”
书中六界,唯神界最为隐秘,地点疆域,有何生灵,一概未知。本以为是世人杜撰,却不想,神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
傅云疏也曾在私情和公义之间挣扎,但却无论如何抵抗不了神界的重压。违抗神谕的后果,并非他一人所能承受,而是以整个仙界的众生为筹码。
所谓神谕,说是威胁也不为过。
他做不到因一人而毁天下,所以,剿灭修罗座的黄昏,终究还是到来了。
重离跟在傅云疏身边那么久,见惯了众生对他的跪拜、敬畏,却不知他原来并非有为所欲为之权,位至巅峰亦有掣肘,亦有无可奈何和身不由己。
天九道:“杜若的一切都毁在尊上手里,挚爱,故乡,全部灰飞烟灭。虽然她知道神谕的存在,但终结这一切的却是仙界,她对尊上,理解,却不能不恨。”
“尊上已想尽办法与她坦然相处,就算只为当初的一个承诺。没想到,你不分青红皂白却那样说他。”天九的话语里充满了讽刺和责备。
她直视着重离的眼睛:“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些事从未发生过,尊上要做什么,要如何对待什么人,又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重离知道自己这次是大错特错了,此刻后悔到无以复加,不知不觉眼泪流了满脸。
自己怎能胡乱怀疑他,怎能对他说出如此过分的话!
“我去找他。”重离挣扎着站起来,腿似有万根针刺似的,没站直就跪了下去,过电似的疼痛让脑海愈发清醒。
“你的腿冻伤了,最好还是养几天。”天九道,“况且他不想见你。”
重离疼得浑身哆嗦,咬牙道:“不行,我道歉是我的事,他原不原谅是他的事。”
天九没有再阻拦他,却也在一旁作壁上观,没有搭把手。重离扶着竹子慢慢站起,又转头道:“阿九姐姐,是…你把我捡进来的吗?”
“自然是我。”天九道,“你以为你说出那种话,尊上还会在乎你的死活么。”
重离就拖着半个被冻废了的身子,一步三晃地挪出了紫竹林。
一向温暖如春的天梦泽,此日寒凉如初冬。细碎的冰晶雪花从云头轻轻落下,数盏萤灯挂在树梢,代替了消失的银月。清幽的光亮洒在水面上,恍然如涂抹了一层轻霜。
傅云疏在岸边练剑。
他身上只穿了一袭单薄束腰青衫,暗花青影靴,银发绾在脑后,执剑于大泽之岸。一道剑气袭来,狂风乍起,电闪雷鸣,竹叶混着水珠飞旋不止,一片紫竹应声断折两半,噼里啪啦地砸在了地上。
傅云疏反手将剑尖插进地下,扶着剑柄喘着粗气。萤灯下,一滴汗珠从他的额角处滑了下来。
“滚出来。”他沉声道。
重离从树林里走出来,在距离他三尺远的地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你还来做什么?”
他漠然至冰冷的眼光让重离头都抬不起来,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傅云疏显然是厌烦了自己动不动就跟发大水似的便宜眼泪:“你又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胡言乱语,我不该伤尊上的心,对不起……”
“重离,你以为你还是可以随意任性的小孩子么?”
“不是,是我不对,我……”
“你以为你做任何事,说任何话我都会毫无条件地纵容你么?”
“不,不是这样……”
傅云疏把剑拔出来,眼神飘向雪花零落的林稍:“你走吧。”
“去、去哪里?”
“从哪来的回哪去。”
重离瞪大了眼睛:“你不要我了吗?”
傅云疏垂下眼帘:“你不适合再跟着我,无间地狱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若愿意,住在阎罗殿也可以。”
“不要,不要!”重离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尊上我求你了,不要把我送到那里去!我说错话,你怎么生气怎么罚我都可以,但你不能把我丢掉,求你了,不要……”
没有傅云疏,没有仙界,就只有阴森骇人的地狱。重离早已忘了什么尊严什么面子,只要不把他赶走,他即便是在天梦泽下泡三个月,他都无怨无悔。
“够了。”
傅云疏把他扯开,俯下身来捏住了他的下巴:“重离,我对你已经足够宽容,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下颌处的疼痛延绵不止,身体却因他身上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而动弹不得。重离的眼泪顺着两腮往下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正当再无转圜余地时,天九从林中走了出来,屈膝跪了下去:“尊上。”
“本座说不许进天梦泽,一个个都听不懂人话么?”傅云疏的怒火已经写在了脸上,一个一个前来打扰的人已经让他不胜其烦。
“尊上恕罪,阿九有话要说。”天九垂着头:“重离跟着阎罗,恐怕不妥,他日后要报答的人是你,而非阎罗。”
重离没听明白所谓“报答”是指什么,只是惊讶于一向冷心冷情的天九竟开口替他说话,傅云疏对此沉默不语。
天九轻声道:“他并非存心激怒,至少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吧。”
“有什么好解释的!”
“尊上就让他说吧,他的想法跟我们总是不同,有矛盾也属正常。”
傅云疏的神情变幻了几次,盯着重离的双眼:“说罢。”
重离并没想好要说什么,支支吾吾了一阵,眼见他本就不充裕的耐心正在飞速消失:“本座瞧他并无话可说。”
天九用胳膊肘碰了碰重离,他如梦初醒道:“我有话要说!”
傅云疏微微侧身,准备听他又要瞎灌什么迷魂汤。
“在我心里,尊上你是世上最好的人,虽然很严格,脾气也不好……”话没说完,被天九投过来锥子似的目光堵了回去,“我的意思是,尊上令众生臣服,使仙界太平,是个特别完美的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乱下结论,是我不对,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杜若而被抹黑,就像漱玉仙姬说我是你的娈童一样……”
傅云疏冷笑道:“这样说来,你原是担心我?”
重离扬起头,红着眼圈道:“杜若她做过坏事,你不罚她就很奇怪了,我更不想看见你跟她走得太近,才会说那样的话。现在阿九姐姐告诉我,是我误会了,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到……”
傅云疏默然许久:“说了这么半天,你是在吃她的醋?”
“不是啊!”重离不明白他跟天九怎得都会这么认为,“我没有…吃醋…”
天九道:“只怕是他总被你罚,故而心里不平衡,找个理由宣泄罢了。”
“我没……”
傅云疏语气松了些:“他这般顽劣,又总胡思乱想,你说本座要拿他怎么办才好?”
“我……”
天九道:“想来阿离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臭石头,尊上不必与一块石头计较。”
重离不说话了,他的解释完全被这两个人给忽略过去,都认为他的所作所为是在吃醋。不过,他并不承认自己吃醋。
绝对没有。
傅云疏把剑收了起来,低头问道:“阿离,我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去鬼界?”
重离使劲摇头:“我不想去。”
傅云疏叹了口气:“罢了,便放过你这一回。再有下次口无遮拦,定不轻饶。”
他这一句话,好像让重离千年冤狱终于沉冤昭雪一样如释重负。是谁说仙界的首尊大人不近人情,在重离心里,他已经变成了世间最温柔最大度的人。一激动,眼泪又开始往下扑腾:“谢谢,多谢尊上……”
傅云疏头疼不已:“你哪来这么多眼泪,又哭什么?”
“我是高兴!”重离展开双臂,想像往常一样抱住他的脖子,双腿却动弹不得,双手只能举在半空,做出了一个迎接朝阳似的动作,傻气直冒。
傅云疏静默了一段时间,微微向前俯身,让他抱住脖子,提起了身子:“你的腿怎么了?”
“冻麻了。”天九抢答,“我看过了,没事。”
疼得跟针扎似的,尽管天九说这叫“没事”,重离还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能再度直立行走。
傅云疏虽说原谅了他,但气却没有很快消下去,一连两三个月对重离都爱搭不理,除了必要的仙法和功课交流外,他再也没有关心过重离的生活。
倒是杜若,没过多久便消失在了长生天,听说是周游十洲三岛去了,一年半载才会在云殿露一次面,再也没有给傅云疏捅出娄子。
大概过了小半年,和傅云疏的关系才算回归了正常。
仙界年月流转,匆匆逝去,百年的光阴也如梭似箭。重离依旧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学着晦涩的文赋,练着枯燥的仙法。日积月累,也有了不小的进阶,到了后来,傅云疏已经很少会因做错而罚他。
数不清的年月里,傅云疏一直是孤家寡人,没有妻子,没有侍妾,更没有所谓娈童男宠,一个人行走在长生天清冷的岁月里,纵然与他交往之人甚多,也从未有一人真真切切走进过他的心中。
时光渐逝,重离的样貌和身型有发生了许多变化,从前跟着傅云疏出门,不是会被认成儿子,就是会被认成男宠,现在大多会认作他的手下臣子。而今,他已长高许多,从前头顶到傅云疏的肩膀,如今已经可以碰到鼻尖,不必总是再仰头看着他了。
除此之外,评论他相貌的也越来越多。他已经完全长开,没了少时的幼态,脸上的线条开始变得硬朗起来。
平心而论,他的样貌在星月天美人如云的地方都算是出挑的,只是收获最多的言论却是他眉眼之中似乎总带着些若隐若现的邪气,与仙族灵气充盈的人似截然不同。
若是闲人这般说倒也罢了,就连傅云疏身边的亲信见了都如此说,还有暗中打听他是何来路的,皆被傅云疏三言两语挡了回去。
傅云疏不喜欢旁人议论容貌,无论是自己的还是重离的,更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但重离不同,每每听了这话,他总是要跑回房间抱着镜子打量半天,试图寻找出那点所谓的邪气和不同。
琉璃瑞凤眼,黑如浓墨,略有些细长的眼眸和仙界普遍的浓眉大眼的确不同,除此之外,他看不出区别。
他的变化是少年成为青年的成长,而傅云疏却似在漫漫岁月中静止了一般,找不出任何变化,就像亘古冰寒的长生天一样,完美却又寂寥到一成不变。
至于仙法,重离大概是突然开窍,多年来突飞猛进,已学至高阶仙法最后一重。虽然被傅云疏罚还是家常便饭,但再也没有从他嘴里听到“笨”这样的字眼。
不知什么时候起,仙界与妖界之间在断情天边境设了互市以作贸易。一年之中傅云疏总会有两个月前往寻访,顺便周游整个仙界,查看各处城邦和山河。
正直暮春四月,芳菲隐匿,绿枝横斜之际,这个工作狂人又丢给重离一堆课业,微服私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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