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热爱这世界

　　头痛欲裂，沉重的脑袋似乎被重物碾压过，没有办法思考，也没有思绪反应。

　　眼前一片白色与黑色连绵而过，像是在冲刷着他脆弱的神经。

　　半响，谢傅然觉得浑身的负重感少了许多，手指有意识地动了两下，眼睛看到的也不再是交接的黑白。

　　他强撑着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户紧闭，时钟在滴答滴答作响，除此之外寂静得只有他低浅的喘息声。

　　谢傅然胸闷气短，额角沁满了一层细汗，口干舌燥得厉害。

　　怎么回事，难道昨天上的课太多，累着了？

　　他起身下床，套上拖鞋，正欲往房间门走去，突然像是被人点了穴，身体僵硬的顿在原地。

　　这是……

　　他恍惚间发现，自己现在正处于的地方，是两个月前已经停止租住的公寓。

　　半年前他正式回到国内，之后跟何汀商量了一下，决定从以前的公寓搬出来，住进他刚付了首付的小区楼房。

　　彼时他25岁，是国际上最年轻的天文学教授之一，她24岁，在市里一家宠物医院当兽医。

　　他们有了崭新的房子，共同规划着美好的未来，一年内举行婚礼，三年内有个小孩……

　　可一觉睡醒，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站在早应该被处理的公寓里？

　　突如其来的恐惧猛地笼罩住谢傅然，心中刚刚冒出了一个念头，就如同雨后的野草疯狂般地生长，占据了他整个心神。

　　压抑，惊惧，害怕……无数情绪堵塞在他胸口，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不会的……”他听到自己沙哑低沉的声音，充满了不可置信。

　　谢傅然喉结滚动，动作粗鲁地打开房门，三两步跨到了何汀的门前。

　　房门闭合，木质门上干净而单调，什么东西都没有。没有她兴起时贴上去的小猫贴纸，也没有两人起初一起制定的打扫分工表格，什么都没有。

　　谢傅然手指颤抖，用了将近两分钟的时间，才抓上门把手。

　　稍一用力，房门便应声而开。屋子里空空荡荡，一张没有被褥的床，旁边低矮的床头柜，一个空空如也的衣橱。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

　　更没有她。

　　谢傅然站在门外，看到这一切，甚至连走进去的勇气都没有。

　　无助和茫然兜头而下，将他吞噬殆尽。

　　不会的……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朝公寓外走去。

　　三月下旬的A市正渐渐回春，城市绿化建设到位，空气中时常飘荡着淡淡的花香。举目四望，处处是生机盎然的嫩绿和艳丽，看了令人心情舒畅。

　　众多人里，谢傅然犹如异类。

　　他还穿着昨晚睡前没有更换的衣服，薄唇紧绷，神情凝重。

　　手机屏幕显示3月24日，但他扫了一眼再不去理会，通讯录里没有何汀的手机号码，但他早已记住了那11个数字。

　　一边往三中走，一边拨打了她的手机号。电话嘟嘟响了几声，被人接了起来。

　　谢傅然刚准备说话，话筒那头传来陌生女人的声音。

　　女人在弄清自己刚买的手机号是二手号时，语气明显有些生硬。

　　“……或许，您知道之前用过它的人有什么消息吗？”

　　“不好意思不清楚。”下一秒女人果决地挂断了通话。

　　谢傅然握紧手机的指节发白，沉默良久，没有再打回去。

　　走进学校，他一路上了教学楼三楼，找到高二十一班门前。

　　彼时尹班正在讲台上写板书，谢傅然忽然推来教室前门，所有人都被惊了一跳。

　　班级里先是寂静了几秒，转而哄起七嘴八舌的嘈杂之声。

　　“卧槽！我没看错吧！谢傅然来学校了？”

　　“天，谢傅然为什么会来我们班？他不是高三的吗？不对，他不是早辍学去当混混了吗？”

　　“你看你看，他好像在找什么人。”

　　谢傅然将屋子环视了一圈，看到了孟展，看到了何娇娇，看到了高乐，他们都在用或陌生或疑惑或兴奋的眼神看着自己。

　　唯独没看到她。

　　“啪啪啪——”

　　尹班敲了敲讲台以示安静，待沸沸扬扬的声音消停了，对谢傅然说：

　　“这位同学，不知道现在是上课时间吗？有什么事等下了课再说，现在请你马上出去。”

　　高二十一班的同学看到谢傅然在门口僵硬地站了几秒钟，回头一身落寞地离开了。

　　出了校门，他打车直奔何汀原本的家，她先前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嘭嘭嘭……”谢傅然敲门的力度轻缓，似乎是担心惊扰了里面正睡着的人。

　　无人来应，他也不觉得烦躁生气，足足敲了十几分钟，直到一位眼熟的阿姨从楼上走了下来。

　　他记性好，见过面的人一般不会忘记。这是六年前与何汀刚相识时，用何汀手机给他打过电话，让他把何汀带回去的那位阿姨。

　　他仍然依照梦里的时间推算过去。

　　“小伙子，你找谁啊？”阿姨依旧热情。

　　谢傅然敲门的手垂了下来，语气呆木道：“何汀。”

　　阿姨了然，脸色挂上怅惋和遗憾：“你还不知道吧，半年前这家女主人去了，前几天她女儿也跟着去了，家里现在没人。”

　　谢傅然垂在身侧的手掌攥紧，眼底的情绪让人看不分明。

　　阿姨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回楼上，谢傅然突然叫住她，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您认识梁琛吗？”

　　阿姨听到这个名字，眼里点起了光亮：“梁琛啊，当然认识。他家住在小区另一边，之前经常能看见跟这家小女孩在一块儿玩，两个人关系还挺好的。不过最近一年没怎么见到人，听说出国留学去了。”

　　谢傅然听完，嘴角浮现出一抹凉薄的笑。

　　果然，世上哪里有那么巧合的事？

　　但他内心还不愿放弃。去了何汀任职的宠物医院，前台翻来翻去，没有找到她的名字。又去了两人一同看好的小区，旧楼拆除一片废墟，刚刚进入开发的初步阶段。

　　他来往奔波，一上午竟走遍了半个A市，最终来到北林墓地。

　　正午的阳光正好，明媚灿烂，欣欣向荣。

　　墓地的草丛层层翻绿，其中钻出几朵淡黄小花，如少女娇嫩的面颊，随风轻轻摇曳着身躯。

　　谢傅然一步步踩在石板路上，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带不来一丝暖意，只有如坠冰窟的寒冷。

　　来到熟悉的地方，第一眼看到的是茱萸的墓碑，然而视线稍稍一偏，便能寻见她身旁多出来的青墨色大理石碑。

　　少女青春洋溢的照片映在其上，眉目含春，笑眼弯弯，盈盈好比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

　　见到埋葬她的墓，谢傅然始终绷紧的那根心弦总算是断了。

　　“何汀……”

　　他轻唤一声，仿佛亲昵呼唤正在沉睡的心爱之人。

　　林园里静谧安宁，仅有风拂过树杈时带起的簌簌声。

　　没有人睁着大眼睛望他，没有人仰着脑袋冲他笑，更没有人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叫他谢同学。

　　谢傅然缓缓跪坐在地上，抬起手一点点靠近，贴近墓碑上她天真无邪的笑脸。

　　冷硬，干燥，全无一丝生命的迹象。

　　喉咙发酸堵塞，前所未有的悲怆袭上心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抓住，渐渐收紧，又像是被猛地掏空，留出一个黑漆漆深不可见的洞。

　　“啪嗒”一声轻响，一滴水珠砸在墓碑石板上，仿佛盛开的水莲花。

　　谢傅然举手扶上面颊，指尖一片湿漉漉的触感。

　　已经记不起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好像自打记事以来，他从未哭过。

　　一滴泪落下，紧接着更多泪珠争先恐后地掉落。

　　他哽咽着，心疼得厉害，无以复加，即使揪住胸前的衣襟，也起不了半点作用。

　　何汀……

　　何汀……

　　在那堂皇的一场梦里，他始终放在心尖上的人，他最难以割舍忘怀的人，他决定用一生去爱护的人。

　　在最初的最初，故事还未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

　　谢傅然消沉了很久。

　　他呆在屋子里半个月没出来，深深陷入了那个梦境。

　　因为那个梦境里的世界太过温暖美好，而外面的世界冰冷麻木，依旧沿着落满灰尘的轨道行驶。

　　于是，他成为了游走在两个世界间的贝壳。

　　冷暖自知，难以言说。

　　他想起梦里大家一起玩游戏，被问到有没有骗过对方。何汀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他却犹豫了半拍。

　　确实有个不算欺骗的谎言。其实他说自己味觉不敏，尝不出味道，已经是他七岁以前的事了，七岁之后他慢慢恢复了如常人一般的味觉。当初他之所以那样说，是想让何汀能多吃一口饭，后来相处久了，他也就没再去解释。

　　一群人见他犹豫，纷纷起哄。何汀笑着对他说，你要是骗我，我可是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想到这里，谢傅然心中一痛，唇边绽开一个酸涩的笑。

　　何汀，我骗了你。求你别放过我，好不好？

　　……

　　这几天李进给谢傅然打了十几个电话，没有一个被他接起来过。李进越想越坐不住，寻了时间来到谢傅然租住的公寓，

　　他将门拍得轰轰作响，里面安静如斯。直至房东赶来打开了门，他立刻急不可耐地冲进了公寓。

　　看到颓唐不振，像是被人抽去一半魂魄的谢傅然，李进大为震惊。

　　“然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因为那个跳楼的小女孩？”他说着把谢傅然从地上拽了起来，“你又不欠她的，至于把自己弄到这个份儿上？”

　　谢傅然胡子拉碴，面色苍白，整个人看上去瘦了一大圈儿。

　　他顺着李进的动作站了起来，身形微晃，勉强稳住。

　　“行了，我没事，你回去吧。”嗓音是久未发音的沙哑。

　　李进眉头紧皱，杵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松手。

　　“你这样不行，走走走，我带你出去透透气。”说完，他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向外走。

　　谢傅然本想拒绝，可听到他那句“出去”，恍惚间想到了梦里发生的事情。

　　他们一起出去旅行，看山观海，踏雪赏雨，充满回忆。

　　他瞬间被注入了生力，挣脱李进的束缚，回屋收拾起衣物来。

　　“然哥，你这是做什么？”李进看傻了眼。

　　他上一秒还病恹恹的好像能马上驾鹤西去，下一秒就生龙活虎地开始收拾起东西来了。

　　“出去。”谢傅然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找东西装行李。

　　李进默默闭上了嘴。虽然他想说自己的“出去”就是在小区里转转，但只要然哥能好起来，去哪儿也无所谓了。

　　就这样，谢傅然整理了半个小时，便踏上了出行的道路。

　　一个月的时间，他走过很多地方。

　　两人一起并肩坐过的靠椅，公交车站牌里的座位，三中附近的餐馆，商场里的饮品店、咖啡厅，她生活了五年的大学，还有峪山和其他所有留下回忆的地方。

　　他时常能看到那个娇小可人的身影，随他一同进行着回忆。

　　在峪山山顶，浩荡苍穹之间，他伸手想去触碰她，却碰碎了幻觉。

　　最后，他回到北林墓地，回到她身边。

　　大理石碑上的女孩依旧笑颜如花。

　　他温柔地看着，将手里的荷包整理熨帖，放在她碑前。

　　“我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护身符，跟当初写给你的一样。”

　　“何汀，即使是现在，我也很开心能认识你，很庆幸能与你相遇。”

　　“所以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他那时塞进护身符里的纸条上，写的也是这句话。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谢傅然刚走出北林墓地，迎面遇上了何振。

　　何振见他在这里，很是意外。

　　谢傅然倒并不避讳：“我来看看她。”

　　何振眉心一紧，心有不解之意。毕竟他与女儿在生前未曾相识，女儿死后他还一度被当成第一嫌疑人，寻常人是不会专门来看望的。

　　何振带着疑惑点了点头，欲往林里走去。

　　“叔叔。”谢傅然习惯性地喊出了这个称谓。

　　何振回头，对他的言行有些疑惑。

　　谢傅然对上他的视线，说：“何汀她，不怨你。”

　　何振身躯一震，愣愣盯着他。

　　“你说什么？”

　　“何汀她不怨你，她说她从来没有怨恨过你。”

　　何振闻言紧闭上眼睛，眉头却慢慢舒展开来，好像因为他这句话，久留的心病得以消弭。

　　“谢谢你告诉我。”他感激道。

　　坐上离开墓地的大巴，谢傅然凝视向窗外。

　　有匆忙赶路的行人，有活跃跳脱的孩子，有牵手亲密的情侣，有拄杖独行的老人……

　　周遭人生百态，如此鲜活，如此生动。

　　何汀曾经在他面前说过，她相信，他一定会重新站在人群的焦点，接受世人的喜爱和赞美。

　　是的，小姑娘说得对。

　　他会重新站起来，顺遂她坚定不移的设想，不负她毫无保留的信任。

　　我们可以去修补自己的瑕疵，去弥补自己的遗憾，同样也可以携着瑕疵和遗憾砥砺前行。

　　因为，世间总有瑕疵和遗憾。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