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粉红的花瓣在空中打了个转，顺着朱阑飘下，落在水绿裙子上。项灵犀倚着阑干，拈起裙子上的桃花瓣揉了揉，对花瓣吹一口气，花瓣再次飞了出去。
　　余光看见有人过来，项灵犀忙站直身体，端正表情道：“殿下休息好了吗？什么时候出宫回府？”
　　卫漆嗯了声道：“晚些时候。母亲说你正学舞剑器，练习勤奋，怎么突然想练这个？”
　　项灵犀认真道：“因为习武太难了，我学不会，剑器舞我很喜欢，不知道殿下喜不喜欢。朵妃殿下说我年纪小，恐怕难学好，但我想只要坚持，时日长久，我一定能学会。等殿下生日时我舞给殿下看好不好？”
　　卫漆伸手揉了揉她的双环髻：“好。”
　　项灵犀备受鼓舞，眼睛弯成月牙：“等我回去舞给阿娘看，阿娘一定也很高兴！”
　　卫漆似乎微微皱了下眉头：“你要回南楚？什么时候？”
　　项灵犀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阿娘说让我好好待一阵，等到时候了她会叫我回去。”
　　卫漆道：“路途遥远，到时我送你。”
　　项灵犀想了想，低头惆怅：“殿下别说太快，倘若到时殿下娶妻生子了，哪还有空搭理我。”
　　“不会。”
　　项灵犀眼含希冀抬起头：“为什么？”
　　卫漆道：“最近太子身体不好，我成婚不会比他早。”
　　项灵犀小心翼翼问：“……太子殿下还好吗？阿婧是不是很难过？”
　　卫漆沉默片刻道：“会好的。”
　　自从太子病发，宫中处处气氛凝滞。项灵犀犹豫片刻，轻声问：“那殿下呢？殿下可曾想过要纳什么样的女子做王妃？”
　　卫漆诧异地看她一眼：“你小小年纪，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项灵犀抬头看着他：“若殿下不想说就不说吧，我随口问问。”
　　卫漆摇头：“没想过。”
　　见他没有反感的意思，项灵犀胆又大了几分：“殿下就没有心悦的女子吗？”
　　卫漆摇头。
　　项灵犀叹了口气。
　　卫漆屈指弹她额头一下：“做什么老气横秋的？我不喜欢蠢笨丑陋的女子，心思丑陋者尤为可恶。”
　　项灵犀眨了下眼，忍不住笑了。他一定不会娶那西凉第一美人了。听说朵瓶得郭皇后召见，一直待在来仪殿里。美人绝色，奈何糊涂，为虎作伥，卫漆必定已经看清了。

　　然而总有被美色迷了心窍的人。
　　在太子苏醒后第三天，赵德妃向陛下请求恩典，请陛下为太原王卫棠和朵瓶赐婚。
　　项灵犀心想血缘的力量果然强大，赵德妃和卫棠的心思并不难猜，无非把朵瓶当成了集权色于一身的硕果，想赶在郭皇后之前摘入囊中。只是不知道赵德妃是高估了郭皇后的心胸还是自信心膨胀到无所畏惧？
　　不管是哪一种，结果已经出来了。陛下怒斥卫棠私心膨胀，毫无孝悌之心，赵德妃无后妃之德，愧对封号，降为赵妃。朵家使者远道而来，欲结姻亲之好，大殷应允，但太子妃人选早已议定，为裴家九娘，特赐朵瓶为太子良娣。

　　——————

　　这天项灵犀去来仪殿找阿婧，引路的宫女让她在西配殿外等候片刻。
　　有几个年轻宫女向配殿方向走来，没有看见站在槐树后的她，正低声说些什么。
　　项灵犀竖起耳朵，只听一个说：“这下宜男殿的宫人可遭了罪了，谁不知道赵妃脾气大？平日还好，如今可就……”
　　另一个道：“可不是，这也是怪事，赵德妃变成了赵妃，听说早年朵妃还曾是朵贵妃，受封时郭皇后还没入宫……偏偏二位都有皇子，竟也……果真宫里最是无常。”

　　项灵犀怔了下，朵妃殿下当年是贵妃？后来发生了什么？她躲在槐树后面，想听宫女后面的话，可惜她们不再多说，分散而去。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二哥纠缠欺辱你！”
　　一个熟悉的粗嘎嗓音响起，是卫枫的声音，声音像是从配殿后面传来的。

　　项灵犀犹豫了一下，想到卫枫大大咧咧的性子，悄悄走过去，从树后张望，只见有两人站在一处，一个是卫枫，另一人身形纤细窈窕，穿着碧绿衫子、藕紫裙子，正黯然垂泪，竟是朵瓶。
　　卫枫怎么会和朵瓶在一起？联想到刚才卫枫嚷的话，项灵犀觉得不妙。朵瓶已是太子良娣，假如果真受了太原王欺负，来仪殿的人怎么会无动于衷？正在她犹豫要不要过去时，回头看见引路宫女回来了，只得折返。

　　项灵犀探望过阿婧，没有提她看见朵瓶和卫枫在一起，阿婧神情憔悴，两眼浮肿，想必是被太子突然发病给吓坏了，不好再教她担心。不过这事有必要让朵妃殿下知道。
　　然而当她回到翡翠殿，还来不及说起这事，就被信使报来的消息震得发木。

　　朵妃殿下亲手把信递给她，目含忧虑，看着项灵犀时转为怜惜。
　　纸上一字一句跃入眼帘，项灵犀心跳几乎要停止，什么叫做上巳修春禊时，兰淑妃出宫私会外男，随后失踪？后面的楚国皇帝震怒，处死一批内侍宫女云云她已经看不进去，只觉纸上墨迹笔画扭曲变形，像怪物张牙舞爪要向她扑来。
　　她双手颤抖，倒退一步，低头茫然看着信纸，怪物又变回了文字。
　　小萦在一旁急坏了：“公主？公主怎么了？”
　　项灵犀呆呆望着朵妃，茫然问：“殿下，我阿娘去哪里了？她不要我了吗？”
　　两行清泪从她脸颊滑下，啪嗒坠落，打湿信纸，晕开一团墨迹。
　　“都怪我贪玩，把阿娘弄丢了……我要回去找阿娘，兴许阿娘在等我……阿娘一定在等我！”
　　项灵犀转身要走：“小萦，把我行李收一收，我们该回家了。”
　　朵妃蹲下来，伸手将她轻拢进怀里：“阿陆，别怕。你阿娘没事，不会有事。”
　　项灵犀抱住朵妃嚎啕大哭。
　　朵妃抱了她一会，心里有认这孩子为义女的想法，但眼下时节不合适，怕这孩子多想，只道：“我了解你阿娘，她不会抛下你。”
　　项灵犀胡乱擦去脸上泪水，攥着朵妃衣袖问：“真的吗？是不是有人要害我阿娘？我……我该怎么办？”
　　朵妃安抚道：“我已让人查探。你阿娘可曾告诉你从前往事？她进楚宫前的事情。”
　　项灵犀愣了一下忙点头：“阿娘说她在东吴国商户家长大，难道阿娘失踪与他们有关吗？”
　　朵妃道：“有待查证，但你阿娘或许另有亲人，你可有听说？”
　　项灵犀仔细回忆阿娘的话，忙道：“我想起来了，阿娘说过，东吴商户是她养父母，她也曾想过寻找亲生父母，后来便放下了。”
　　朵妃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递给项灵犀：“我知道一些你阿娘的往事，想听就坐下来。”

　　宫女端来点心果饮，项灵犀本没心情吃，可见朵妃耐心安抚，小萦在一旁忍着眼泪紧紧把自己望着，只好端起杯子，又拿起糕点吃了一块。
　　朵妃开口道：“你阿娘亲生父母应当是谢家人，具体身份我不知道，只听你阿娘说亲生父母早已和离，后来各自婚嫁，也有了儿女承欢膝下，便不想高攀认亲了。你阿娘天性善良，又坚毅勇敢，你像你阿娘。阿陆，若你还想学剑器舞，我来教你。”

　　——————

　　项灵犀见了一次朵妃舞剑器，大受震撼，连夜间闭眼后眼前都是朵妃身着戎装，手持班剑起舞的模样。出剑如闪电，收剑如流星，灰眸亦亮如星辰，朵妃就像坠入人间的明星。
　　她惊叹之余感到可惜，朵妃有这样出众的舞姿却不曾施展，就像她阿娘爱诗爱酒，进宫后却不能多碰。
　　她以为白天足够累，晚上不会失眠，但她做了噩梦，最可怕的是噩梦不断重复——阿娘被楚国皇帝派人追杀。
　　小萦给项灵犀擦拭冷汗，笨拙安慰道：“公主别怕，淑妃殿下一定会没事的！”
　　项灵犀按着生疼的太阳穴，疲倦道：“嗯，时辰还早，我再躺一会，你也睡吧。”
　　小萦道：“那奴婢给公主说个笑话，从前有个殷国的读书人，每天在书斋读书十分刻苦，有天忘了时辰，过了宵禁才匆匆回家，便撞上了武侯，武侯拦下他盘问，问他姓名，他说为何，武侯又问了一遍，他依旧说为何，武侯不耐烦了——”
　　项灵犀打断道：“那读书人姓卫名何。”
　　小萦由衷赞叹：“公主果然聪慧！”
　　项灵犀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忍着头疼问：“这笑话你是听谁说的？”
　　小萦愣了一下，诚实道：“小萦也不知道……奇怪，一定是小萦太笨了忘记了。”
　　项灵犀感觉头疼越来越剧烈，紧紧抓住小萦的手，急促道：“快想想！告诉我，是谁说的？”
　　小萦身体凑过去道：“公主别急，小萦现在就想！”
　　项灵犀感觉仿佛有两股力量在撕扯她，她恍惚看见大海和龙，龙背上的人影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好像是个昏迷的女子，即将睁开眼睛……
　　头一阵抽痛，她坠入黑暗的深渊，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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