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

　　在穆西死死活活几十年，自认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玩的场景。

　　有天一个人在重重纱幔之后指着她的鼻子说，你是凶手，你就是凶手。于是她笑，循着那个女子的话问了下去，“你说是我，为什么呢？”

　　“难道你不知道？”那女子也是微微好奇，“可是你应该知道呀。”

　　“我非明鉴万里。”穆西好脾气的解释，她轻轻摇头，“我又有什么立场来控制时令的改变与百姓的耕作呢？”

　　“你真的不知道？”纱帐中的人按住眉心，“无论是占星还是命盘，都显示这件事情与你有关啊。”

　　“我只知道金家在求雨时奉献出来的祭品出了些问题。”穆西道，她看见帐中的身影一滞，顿时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原来这个“人”并没有涉足于这个家族中的斗争与权利的重新分配，旁观者——穆西脑中突然闪现出这个词来。

　　“你看，这里的我，连发生在身边的事情都不知道，在这一点上，我甚至还不如你啊。”她说，“但是，我却能感应到这件事与你的联系呢。那就说明……”

　　“这种关联太过强大。”穆西笑，“若你一口咬定是我，那就只能等我回去问一问我的侍女了，毕竟，只有她们才知道我有没有梦游。”

　　她听见纱帐中的人低低的笑了两声，似乎是很愉悦的样子。

　　“颜穆西，我突然觉得你并不坏。”她开口，“或许你比其他人更加无辜，但我仍然需要一个保证，你知道，有些人并不会因为你的几句话而放下心来。”她只是动了动手指，自横木上垂下的帘幔悉数落地。

　　丝绸摩挲发出悉窣的声响，一个疲态毕现的中年人出现在穆西眼前。

　　在看清对方的长相之后，穆西微笑，她颔首道，“陛下。”

　　章帝的脸色并不算好看，他一直盯着穆西，似是要将眼前的这个女子看穿，对一直占据着父亲无限宠爱与信任的女孩，他总是怀着很是复杂的心情，怨恨、不屑，或许还有一些他永远也不会承认的羡慕与欣赏。

　　聪敏、美丽以及运气似乎就是她安然活至今日的所有因素，然而现在这个已经登上帝王宝座的老人，却不得不承认另一个事实——力量，凡人永远无法企及的接近神的力量，本应早已被消灭在这片土地上的存在。

　　一种恐惧感涌上心头。

　　就像十数年前朝中传言要废掉太子的时候，他也是这种感觉。

　　如果，如果，颜穆西谋朝篡位……

　　那她会不会如同前朝遗民那样……不，也许她就是前朝遗民，只有月兰海沙的主人，才会拥有那样诡异的力量，所以她才会在那时回到月兰海沙，为的，为的就是某个隐秘的目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先皇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人。即使是作用天下的皇帝，在面对未知时也会心生恐惧，平心而论，章帝并不是一个出色的君主，他甚至缺少直接与敌人决斗的勇气。

　　“颜小姐。”似乎察觉到那人的窘境，那素色帘子之后的女子再次开口，“我告诉你能够救助你侍女的方法。”她的话中带着淡淡的惋惜，甚至还有一丝抱歉，“相应的，我要与你立下盟约，以生命与灵魂为契。这样才能让有一些人放下心来。”她似是在叹息，“可是大宣的皇帝啊，人间的帝王永远只能是人，即便是神也无法以统治者的身份降临在这片土地上啊。”

　　“我不能与你立约。”在听到那样的话后，穆西只是轻笑，在许多年前，她也曾听到过同样的话，人间的帝王，只能是人。

　　每每回想起少年时所受到的种种教诲，她也只是会心一笑，现在听来，竟是无比的熟悉。心中一软，她说，“不过我可以在这里立下誓约。”

　　穆西的掌心交错着合在一起，鲜血就那样突然从她的指尖中渗了出来，悬于半空的血珠隐隐发光，看起来竟是不祥。

　　帘内的人低呼一声，就连凝神的穆西，都感觉到她话中的惊讶。

　　院中的地面上铺满了柔软的鲜艳织物，几近灼目的红色就那样铺成一片，在某个一纵即失的瞬间，那些本来没有任何特殊的布料却仿佛发出了耀眼的光芒，灿烂的仿若天边晚霞。

　　“在我有生之年，我绝不会将野心凌驾于人力之上，如若有违约我宁以己祭天。”

　　音若清泉，缓缓滑过，似乎还带着些微阳光的味道。

　　在那场意外中，穆西的嗓子自然也受到了极大的损伤，故而她的声音不像从前那样清冽，稍显沙哑的声音，却为这样的场景又增添了几分诡异。

　　灿烂的阳光照在章帝脸上，他却只感觉到寒冷。

　　将野心凌驾于人力之上，这是什么誓言？他的手抖了两抖，嘴上却下意识的说出一句话，“还有子孙，你的子孙也会承袭你的力量，如果……”

　　穆西轻笑，她用一种悲悯得眼光看着有些癫狂的章帝，这一次，她没再使用敬称，“你放心，我的力量已经开始衰竭。”

　　伴着她的话，血珠已经湮灭在虚空之中，这是代表着魂守最郑重的承诺，终生之盟，违逆者永世不得安息，在古老的书卷中式这样描述这种古老的仪式，即便是穆西德前生，也只不过用过一次而已。

　　“你到底是谁？”帘子中的人突然说话，“为什么我看不透你的过去？我听说在你濒死之际，是姜水镇的人救了你，让我看看你的样子。”说着，她掀开了遮挡在两人之间的帘子，“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外……”话还未说完，她就已经愣在那里。

　　室内一片清寂，时光也仿佛因为那个女子的出现而停止流动，红衣黑发，仿若聚拢了天下所有的光华。

　　在这样的情况下，总是被当成美人的颜穆西也只能说是贵在气质了，章帝有些晃神，他在心中感叹，金家所供奉的那个人，竟然是一个这样年轻的女子。

　　然而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中却是与外貌完全不符的淡然与沧桑。

　　“我还在奇怪是谁在这里装神弄鬼，原来是你。”穆西垂眸，浓密的睫毛掩去了她眼中的所有感情，“林筝，你指使着金家祈雨，知道惹下多大的祸患么？”

　　“你们……”章帝有些吃惊的看着她们。

　　“认识。”穆西无奈的摇头，她皱起眉，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然而那模样却是鲜活的，纵然她的脸颊仍是苍白笑容依旧客套疏离。

　　这是章帝第一次看见那张清冷的面容上有如此丰富的表情。

　　“何止是认识啊。”大概是根本无法踏出那屋子半步，林筝的表情颇有些郁闷，“我们还亲戚呢。”见穆西一脸的哭笑不得，她大大咧咧的在张椅子上坐下，“你说说看，我到底惹下了什么祸患。”

　　“难道你没有求过雨吗？”在说到正要降临在这片土地上的灾难时，穆西亦收起了那般真不假的笑容。

　　“难道你忘了可以人工降雨？”林筝随手拿起把扇子在手里打转，她偏头笑道，“小姑娘，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又何必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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