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深处有只鬼

　　冰夷族人是最后走的，将白轩在内的那十二名杀手，连带着那几个妖族学子一并押回了族中，关入内狱。随后花惜缘直接去找了花镜玥。

　　花镜玥似早已预料到他会来见他，撇散下人独自坐于銮椅中，面前摆放着一方白玉棋子，石雕的笔筒遮住了他半副面容，寡淡的眸中看不清情绪，只道了声，“回来了。”

　　花惜缘开门见山，几乎冲上前质问，“父王，你既然事前告知我别去，就是早就知道寿宴会出事，既如此，为何不早早部署或者告知？为何我族高手等到这般伤亡惨重时才出现？你可知宴席上死了多少人？不说其他族的，单我族就有数十名年轻一辈丧命，你如何忍心！”

　　花镜玥道，“阿缘，此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是我儿子，将来也会是冰夷族的王，有些事我也该让你知道，让你经历，百仙楼一事乃天尊一手策划，势在必行，天尊敢将此事告知于我，就是试探加威逼，肯定也留了后手，我放任，便是站在天族一边，阻止，便是站在妖族一边。对于冰夷族来说，没有选择。”

　　花惜缘倒吸一口气，听出了话外之音，“天尊要对妖族出手了？”

　　花镜玥将一颗黑子置于棋局上，很快黑子成围拢之势，而围在中央的那枚白子，如困兽之斗，毫无生机。

　　花镜玥道，“近年来，随着妖界繁荣，领土扩张，妖王妄自尊大，不把我族和仙族放在眼中，甚至将手伸向天界。可天族六大世家源远流长，看似温和谦良，实则隐藏在暗处的洪流有多大？无人知。就像是沉睡的猛兽，平日里沉寂无声，一旦被唤醒，杀伤甚大。这一点，妖王不知，妖后迷于眼前局势，可你阿娘知，我知。”

　　花惜缘心绪纷乱，顿了顿又问，“妖族到底为何去百仙楼杀人，宣战吗？那也该等待时机，如今还凭白赔了个儿子。”

　　花镜玥道，“妖王在天界埋了不少眼线，天尊演了一场戏，让他误以为仙族有意与冰夷族结盟，时间定在百仙楼寿宴那日，两族内所有重要人士都会出席。等眼线将消息传入妖王耳中，妖王自然不会放弃这大好机会。”

　　花镜玥将吃掉的那枚白子拿出，丢在一边，“而今人心聚拢，仇恨集结，士气高昂，不正是仙族和冰夷族一致对敌的好时机？”

　　花惜缘只觉浑身冰寒，所以宴席上那些无战斗力老弱病残，就成了弃卒？那些曾一起聚众打闹的学子们，那一条条年轻而鲜活的生命，还有学院中德高望重的先生们，都不过是必要的牺牲者？来结成这条仇恨的锁链？

　　花镜玥知道接下来的路艰难万分，所以选择将一切告知，虽然他知道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活在鲜衣怒马的鲜明人生中，可是冰夷族已经等不了了。

　　花镜玥目露怜悯地摸着儿子的头，喃喃低叹，“阿缘，三界的争锋，远没你想得那般简单，而我只想护着你阿娘，护着你…”

　　像是要见证少年的蜕变，这几日暴雪过境，风寒霜冻，三界迎来了天地间最冷的一波寒流。

　　红衣的少年也不知独自饮了多少杯，不知是为了刻意遗忘还是为了逃避一时，可半醉半醒间仍有噩梦交织，将胃里最后一点残存的酒液吐尽后，醒来面对的还是冷冰冰的现实。

　　当霜风压弯了枝头最后一点残红，花瓣随着冷风剥落飘零，转眼冰夷族境内只剩空茫茫白皑皑的一片。

　　内狱时常能传来几声压抑的痛哼，花惜缘从未去过内狱，却让人给被关押的那群学子送去了棉被物什，嘱托狱卒不要欺辱他们。

　　仿佛在被动地等待着什么，直到第三日的夜里，内狱传来“有人劫狱！”的惊喊，掀起了很大一阵骚动，可令人惊愕的是这场风波很快就被平息了，因为来劫狱只有一人，任他功夫再好，也挡不住数十人的围剿。

　　等花惜缘来到内狱的时候，就看到白蔹像是拔了毛的鸡，焉焉地被魏统领提在手上，身上多处挂了彩，若是放在平日里，他肯定要嘲笑几句，说，白萝卜你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啊，可眼下，他实在说不出口。

　　白蔹的功夫比之花惜缘还要差许多，是以魏统领出手，轻轻松松就将这只脾气暴躁的小老虎拿捏住。

　　魏统领并没有为难白蔹，将他与那群学子关在一处，轻轻拍了拍花惜缘的肩膀，带着手下们离去。

　　白蔹因受了伤，无精打采地坐在寒凉湿润的地上，花惜缘与他隔着牢门两两相望，许久之后依旧无人开口。

　　花惜缘从怀里取了个青瓷小瓶子，蹲下身，将那小瓶子骨碌碌滚至白蔹脚边，被他捡起来。

　　花惜缘索性也隔着牢门席地而坐，扯了扯嘴角，“想不到我还没去妖界，你便先来了我冰夷族地界，白萝卜，你也不用这般想我吧。”

　　白蔹拨开瓶塞，将瓶内药粉涂抹在伤口处，明明痛得龇牙咧嘴，却偏要冷着脸道，“谁想你，自作多情。”

　　花惜缘“啧”了声，“一腔孤勇是傻子的行为，你该是有多蠢才会想到一个人来劫狱？当我这冰夷族的牢狱都是豆腐做的？啊？”

　　见花惜缘还是提到了他此行目的，白蔹总不能再装。

　　在止戈书院时，他们是同窗，是挚友，可以无拘无束，无所顾忌地打闹，可此时他们代表两个身份，甚至两族间隐隐敌对的立场。

　　白蔹将手中的瓶子重新放好，隔着牢门往外看去，狱内一盏油灯火光摇曳，他面前那人的影子也飘飘荡荡的，此时风雪交加的夜里，花惜缘竟只披了一件单薄的白绸长衣，乌发未梳顺着肩膀丝丝缕缕垂下。

　　他眼中有深沉不灭的光亮涌动，注视着人的时候会显得格外专注，周身沐浴在昏黄的灯光中又显得温暖柔和，很难想像深沉和柔和同时放在一个人的身上却不显得冲突。

　　白蔹抿了抿唇，只觉唇瓣有些干裂，就像想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花萝卜，能不能放了我大哥？”

　　花惜缘沉默了一瞬，道，“你可知白轩带人杀了多少人？三百余人的寿宴，存活下来的只有四十来个人。”

　　白蔹闻言也再说不出话，他看了一眼身侧几个妖族的学子，那几个学子畏缩地蹲在角落，百仙楼那夜后，幸存的那批学子里有六个妖族学子，其中四人重伤，两人轻伤。其中重伤的四个前夜死了一个，昨夜又死了一个，现在还剩两个残喘着，轻伤那两个看着精神倒还好。

　　白蔹眉间郁色凝结，不敢再去看他们，“那日父王把我关起来了，我知道时已经晚了，若我早些赶去，也许就能阻止他，我也不知道大哥是发了什么疯。”

　　花惜缘见他神色不似作假，知道妖王定是隐瞒了他这背后的事情，又问，“白萝卜，你还记得齐小七吗？”

　　白蔹一愣，道，“记得。”

　　寿宴那一日的场景，花惜缘时常不敢再去回想，他长这么大从没看到过那么多的死人，也从未对谁真正起过杀意，但那夜，他知道对着那群杀人如麻的凶手，他是起了杀意的，他杀过人，也感受过临近死亡的恐惧。

　　可他毕竟还活着，可那些死去的人，在频临死亡前该有多恐惧绝望…

　　花惜缘道，“当时他离我很近，喊了好几次救命，可我被妖族的高手包围了，根本无法去救他，等望归陌赶来时，已经来不及，齐小七死了。”

　　白蔹眉头一颤，微微垂下了头。

　　花惜缘没理他，自顾自说下去，“最先死的应该是望老先生，在灯光全灭的那一刹那，他的鲜血喷了我一脸。白轩虽是你大哥，可放了他，谁替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偿命？那些死去的冤魂可都还在阴间等着…”

　　“我…”

　　“什么？”花惜缘眨了眨眼，似乎是不知他什么意思。

　　只见白蔹唇色苍白，声音中带着苦涩，“他杀了人，我替他偿命。他犯下的恶，等我下了地狱，我替他承。一命换一名，用我的命，换他此生苟且。”

　　花惜缘“腾”得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脑子有屎吧你！啊？”

　　白蔹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我欠他很多，现在我拥有的一切本该是他的。如今他罪大恶极，可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死，阿缘，我于心有愧。”

　　白轩的母亲本是妖王王后，白轩本该是妖王嫡出长子，可后蒙天尊赐婚，先后将自己的两个妹妹嫁给妖王和花镜玥，以天尊胞妹的身份，自然要居后位，妖王便将白轩与他母亲贬低了一个位份，白蔹才会觉得，自小欠了这个哥哥。

　　花惜缘在他面前来回走了几步，随后停在他面前，朝着牢门重重踢了脚，震得那群缩在角落的学子身子抖了抖，他瞪着白蔹，“别跟我说这说那的，我管你欠不欠谁，我只知道谁犯的罪谁来担，你以为你这么大义地死了，仙族的人会就这么放过白轩？你蠢吧你，现在局势是不管谁来顶罪，白轩都必死无疑。就怕死一个白轩这波风浪都平不了！”

　　花惜缘心里暗骂了句，都说皇家亲情淡薄，哪知妖王竟生出这么个奇葩东西。

　　被花惜缘噼里啪啦骂了顿，白蔹就沉默了，威风凛凛的白色大老虎神色很是沮丧悲哀，低声哀求了句，“那让我再看他一眼，行吗？”

　　花惜缘看着他那副可怜腔调，心有不忍，向狱卒要了钥匙，将他放出，带到关押白轩的那间刑房，竖起一根手指，“一盏茶的时间。”

　　白轩与那十一个杀手是分开关押的，白轩这间刑房也是特制的，四处铜墙铁壁，根本闯不进来，花惜缘特意留了两人空间给他们。

　　此时妖族的大皇子已不复平日里挟剑清绝的模样，背部因痛楚布满湿汗，向前方佝偻着，额头的冷汗沿着削尖的下颌流入脏乱不堪的地上，他的右腿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扭曲着，指甲嵌入手心留下道道红痕。

　　白蔹痛极，扑上前唤道，“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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